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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八十一章 豆蔻愁思,不到意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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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钰恒正欲上前细瞧毕先手中那支花簪,眼前贴身撞过一名路人,头也不抬的道了句“借过”。周钰恒再摊手时,掌间已多出了封四折的信纸,连外封都不及封妥,洇透的墨意微微渗出纸背。
周钰恒好像早料到写信者是谁一般,已事先弯眉弯眼的浅笑了起来。他捏起一角,自然抖落信纸,果然是格外熟稔的笔迹。
墨犹湿润,喷薄的紧张与担忧更是险些伸出纸外,仿佛马上就要突破阻碍,跳至面前来。
周钰恒忙展扇掩口,但已经失态的直接大笑出声音来了。他笑某人竟会这般的失态与浮躁。捧住信纸细瞧,原来信纸开端原有一行字,端端正正,风骨铿锵:“一个忠告:白虎会让你爱上他的。”临了一笔,斜里一个偏差,划出豁口似的一道长痕。
极似上一刻正好整以暇的揶揄打趣他人,下一刻祸事累己,顾不得斟酌,心态乍变,笔锋冲挑着,急迫的怒吼道:
“——别碰我的小霜!!!”
周钰恒哈哈哈的笑够了,抬眼,远处追出来的鸳鸯,小小的、浅浅的一个人影,卖力的以口型和手势比划着信纸,提醒他:“听话。”
周钰恒团团信纸,随手一丢,拍拍手掌,得意的笑笑,回口型道:“晚了。”
他大步流星的走向毕先,发现某种精心设计的“诡道”,已经开场了。
毕先和以为头绾双髻的小婢女正在争夺手中的梅花簪。
“……哎你这只矮墩子怎么不讲道理?凡事都该讲个先来后到先后有序好嘛?明明是爷爷、是我先看上这支簪子的,凭什么要让给你?”
“谁跟你讲理。快松手,当心你的臭手摸脏了簪子。十文打发你够了吧?臭乞丐,看得起你买得起吗?”
毕先嘿嘿直乐:“你管你爷爷买得起买不起。说我是臭乞丐,好嘛,跟我个叫花子争花簪,你家的那位什么品位啊?我看也没比我这个臭乞丐好到哪里去嘛。”
“你管不着。反正这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我凭什么要向你解释啊。放开。”
“银货未讫呢,你说你的就是你的了,嘿,凭什么?我还说本来是我的东西呢。”
“凡是带‘梅’的东西,花也好,果也好,要买要卖,都要经过我家小姐的同意,这是本地人默认的规矩。”
“哦,我是外来的,不受你们本地规矩管辖。发簪替我包起来,多少钱今我砸锅卖铁也买定了。——爷不想惹事,倒也从不怕事。”
小婢女被一双冒火的吊睛眼瞪得一瑟缩。她一把抢过发簪,心底又惊又惧又害怕又焦灼,不敢再对毕先发火,于是朝摊位老板无理取闹道:“不是吩咐过你们了吗?凡梅花的首饰,尤其是发簪和手镯,必须送到我们梅府过我们大小姐的眼,拣剩的,才许放给别人。这一支簪子分明是我家小姐的。”
摊铺老板捣头如磕头虫:“小人正专心恭候梅大小姐听戏回来呢,哪知簪子一摆出来,立刻被我旁边这位爷看中了……”
毕先伸手挡下了老板的赔礼:“你卖我买,怕她什么?”虚挽两下袖子扬出手臂:“呦嗬,瞧把你厉害的,别以为你是个墩墩,爷爷就不敢墩你了。喷人,爷无所畏惧!”
小婢女瑟瑟地躲在摊铺老板身后:“你个猢狲、你个獬豸、你个乡野村夫,有种你别跑,我家小姐马上就到。”
“爷爷非请不走,你也不许走。今儿个必须把道理摆明白了。你说,爷爷瞧中的东西凭什么偏得让给你不可?你说、你说……”
毕先正说话间,膝窝处忽然一软,险险没给对方磕了个头。
他单脚撑稳,回头,龇牙瞪眼:“大尾巴你干嘛,抄兄弟的后路?”
周钰恒忧愁地连连摇头,扇子遮唇,偷嘀咕毕先:“上前跟她套近乎。”
“凭什么?!你听听这丫头说的他娘的是人话吗?”
“梅家,儒门书香,单他本家,就出了七位状元。教出来的下人,个个谈吐不凡。突然为了支发簪骄横了起来,必有缘由。你软言款语安慰她几句,趁机套她的话。”
“爷爷不干!要问你问去。”
“十句话。免除一个月的月息。——没什么还价的余地,纯粹自愿。不愿意拉倒。”
“呃…缺德。行、行吧。不过……”
“我教你什么,你照说就是了。”
毕先鹦鹉学舌道:“……虽说不过是支不起眼的旧款簪花,不知怎的,偏被小生、(你放屁)、被我一眼相中,成了我的心头好。俗话说:千金难买心头好。可见、我与你家小姐间也是有些难以言说的缘分的,(爷爷要吐了)。花簪本就该配美人,也只有梅府美人的超尘脱俗,才能与如此古典的工艺相得益彰。(哎够了吧?十句了。)只是见小可爱你面有难色,不知有什么是我能效力的?(呕——)缘此担忧心情,才诚恳留人的。鲁莽失当之处,万毋见怪……(说完了?行了吧?没爷爷我的事情了吧?)”
小婢女见毕先的态度忽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也糊涂了。她将信将疑的停下了想要离开的脚步:“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真的不能更真了。”毕先频频抖眉,狠瞪眼,嘘小婢女“别信,快走”,被周钰恒两指叼住了后腰命门上的一层皮,“嗷”地一声,“天地良心。”
小婢女转惧为笑:“你这个人怪好玩的。其实没什么难处啦。只要你肯把这支梅花簪子让与我,我愿意为之前的无礼言语向公子赔礼道歉。”
毕先继续学舌:“你请。钱不够我这里有。能换美人展眉,是我的荣幸。(干什么?凭什么?爷爷不想让给她的。)夜深天晚,你一个姑娘家走夜路未免不安全。我护送你返回梅家吧。不知小…女娃,能否赏小、爷一个薄面?(喂你还打算尾随她?你打什么鬼主意呢。)”
“哪里,公子客气了。我一个下人,哪敢随意乱跑呢?我是随我家小姐一同出来的。”
“来,请走内侧。那你可是与你家小姐走散了?”
“没有。原是小姐命我同一个叫黄衫的家丁到椿泸胡同去买八珍梅。是我贪玩,扔下黄衫在路边多耽误了几眼,正巧发现了这支我家小姐的簪子。”
“这无主的簪子怎么是你家小姐的?莫非是个偷来的赃物?不得了!爷爷这就折回去揪窝赃的贼老板见官去!——原来是这样啊!花孔雀,真有你的,爷爷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小婢女急了:“别嚷,别嚷。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
“绛云。”老嬷嬷的厉喝声,自一顶停稳的皂盖雕轮绣暮围的马车侧旁清晰传来。声动人亦随,严肃的抿着嘴,小步快走,板着脸来到小婢女面前,正欲开口责备,见有外人在,忍下了,轻斥道,“还不快回小姐身边去。”又客客气气的问过“两位公子是哪个府上的?”恭敬的后退,回小姐的话去了。
周钰恒喜道:“正旦登场了。接下来看你的了。”
毕先麻木的跟着学:“‘正旦登场了。接下来看你的了。’哎呦!他娘的,秃尾巴,没屁股,你怎么还打人哪!”
“附耳过来。我教你,待会找机会说你愿意吃八珍庵的八珍梅,邀梅家大小姐搭伴同去……”
“不。爷爷不爱吃酸的。”
“不,你愿意。也不对,谁管你愿意吃什么了?当下你记住,你爱吃的就是八珍梅。”
“你教爷爷耍诈?我不。爷爷我凭啥要听你的?我就不爱吃酸的。我只好甜口。”
“好好,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我请你帮我买八珍梅总行了吧?我会介绍你是我远房的兄长……到时候对方请你骑马,你不要骑,步行陪在左右,说些你们大漠里的事情,养骆驼,滑沙,搭帐篷……什么新鲜好玩的都行……”
“你不跟我一起去?那你去哪,干嘛?你他娘的要是回去睡觉的话,爷爷也要一起去。”
“周月升是你的乳母吗,走哪你都跟着?”
“反了。”
“什么反了?”
“我说你话说反了。因为你功夫底子太差,所以你走哪我们才总跟着你,总觉得你太脆,怕你一不小心就‘咯嘣’了。好了,得了,你也不必多交待什么了,你的意思爷爷摸得门清。是不敢轻易得罪马车李的那个妹子吧?跟咱们有生意往来?”
两人眼望车乘,绛云气喘吁吁的去而又返:“周公子和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周钰恒迟疑了下,点头:“毕先,口下留德。别,至少别骂人,冷静些说话。行吗?”
“行了。甭啰嗦。爷爷心里有数。”毕先搔了搔胳膊,又抓着提了下裤子。
杜薇陌全程目瞪口呆的看着毕先从容不迫的与梅府大小姐对答如流。
原来是梅家的大公子悄悄偷了胞妹的首饰转赠给了外头的情妇。情妇转手卖了出去。因为是“家贼”,又事关“读书人”的体面,未出阁的小姐不好声张,只能借梅家的声望在外面偷偷的寻找,一来二去,反而传出了“梅”字样的首饰必须经过梅家小姐同意的传闻,传至后来,家仆们竟也以此为荣了。
毕先有意宽慰对方道:“清者自清,不可入于灵府——不必放在心上。”他说:“君子不强人所难,更不会夺人所爱。我替家妹再寻别的簪子就好。”他又说:“没什么值得道歉的。子舆尚且说‘伟哉夫造物者’。小丫头骂我是个臭乞丐,我就是臭乞丐好了。‘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是我争当了俗物的。”
两人言谈甚久。最后竟然是梅小姐依依不舍的主动邀请毕先道:“烦请毕公子闲暇时时常到梅府走动。能与毕公子这样心宇浩茫的趣人交谈,眼界与心胸顿觉开阔了不少呢。想必家父与家兄们也会有同样的感慨。”
假周钰恒、真杜薇陌对毕先刮目相看:“没想到啊没想到,毕先,你也算学富五车了。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
“那是。他娘的爷爷好歹也是个‘太子’的陪读吧?十年寒窗揍出来的几句再嘴瓢背错了,还想不想吃饭了?行了,知足。好歹没下了你的面子,还额外赚了笔小钱。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去。不许对我动手动脚的。去,离我远点,再远一点。谁是你的好兄弟了。”
“好咧,这么远,行吗?行了吧?行了。喂,财神爷爷,喂,以后如果还有这么简单轻松的还账法子,再派给我,行吗?”
“没了。”
“什么没了?没有了?是指从此再没有了的意思吗?嗐,他娘的,爷爷就知道这不是寻常日子里能遇到的好事情。”
“我是指——你的月钱没了。我扣下的。扣没了。”
“没了?什么?!怎么说没就没了?”
“我心烦,剪你的银子出气,不行吗?”
“哎你凭什么哇大尾巴?你教爷爷说的那些恶心粘乎又犯傻犯蠢的话,爷爷是不是忍住恶心原样照说了?还‘我与你家的小姐间也是有些难以言说的缘分的’,噗——!哈哈哈哈!实在忍不住了,爷爷的隔夜饭都要堵到嗓子眼了,哈哈哈,羞耻,无耻,丢人极了,真有你他娘花尾巴开屏时的那股子风骚劲。”
“住口吧你。比你形容梅小姐那句‘影壁映花枝,花簪的美衬得你的额头几可跑马了’不强多了?还说什么‘用过的簪子你自己玩去吧,你愿意送我我妹子还不愿意留呢’——对方送你发簪是你的那种意思吗?我恨不能直接送你稳、登、前、程啊!猪,你生生把水到渠成的缘分又堵死了。哇、哈、哈、哈,哈哈你个屁呀!”
“哈哈哈,好笑嘛。狗屁的缘分啊。她想跟过来还能让爷爷怎么办?反正她又没生气。何况爷爷可不是什么他娘的‘春闺小暖炉’谁靠近就温暖谁,对吧,周公子?‘春闺梦里人’,噗——,太羞耻了,这诨名谁起的,我要学给小青听,哇哈哈哈哈,不行了,肚疼,笑岔气了。”
“笑个屁!‘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柔情你懂个屁,‘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苦情你懂个屁,‘取次花丛懒回顾’的深情你懂个屁……”
“行,我不懂,你懂,你最懂屁了。你他娘的小娘子怀春呢,想那么多屁事?是个爷们,喜欢的人,纵马扬鞭抢过来不就完事了?他娘的祭天年轻时不就是老母鸡干打鸣不下蛋,磨磨唧唧的,到老才整天‘相思’啊,‘青鸟’啊,‘闲愁’啊的碎碎念个没完没了。你想学他那副蔫屁样?”
“蔫屁至少是种温柔和克制,你个不顾时间场合,也不管他人愿意与否,就胡乱放响屁、制造混乱的人,有什么颜面笑话人家?”
“屁嘛,兴之所至,方圆长扁,润物无形,哪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哎,财神爷爷,我突然发现了个事情……”
“闭嘴。不要说。我真是昏了头,为什么要与你讨论这么无聊的问题。”
“……你这次吧,非但天神下凡了,还‘咚’,‘咣当’,砸茅坑里了。屎尿屁粪,肆无忌惮,多好,多有那个、那什么,纯爷们的阳刚之气!”
“闭嘴闭嘴闭嘴……吃屁去吧你!”
两人正屁来屁去、呛来呛去之际,又是一位俏丽的小丫鬟,表情惶急的朝着周钰恒跑了过来。
一开口竟然是:“周公子身旁的这位一定就是毕公子了吧?”
周钰恒一撇嘴:“找你的。行,大忙人,行吧,我今日倒成了地标了。”
毕先哈哈哈大笑:“你他娘的赌的哪门子的气啊?——昂,爷爷就是毕先。是你要找的人吗?”
“正是。”小丫鬟欢天喜地,“毕公子‘红叶寄情’的心意我家小姐收到了。邀毕公子茗静雅座共品香茗呢。”
“哇哈哈不可能,什么‘红叶寄情’,我他娘又不是吃饱了撑大的。”
被拧了一下,又被推了一把:“闭嘴。快跟她走。”
“我他娘的偏不!大半夜喝的是哪天的隔夜茶,爷爷我还睡不睡了?”
“五两。——不许讨价还价。进茶室我马上给你。”
“那不行。望山跑死驴,指钱全是假,我不会再上你的当——得喽!没问题,谢爷爷赏。孙子做事,包爷爷满意。吃茶去啰!”
所谓的,第二份天赐的姻缘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