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0、第八十章 初初心动 ...
-
单朴龄在山呼海啸般的观众喝彩声中,连谢过三次场,才被放归后台。
花谢秋抱着满怀的礼物就要往后台冲,不期然被堵住了去路。
花谢秋大为恼火:“毕先你快让开,我没功夫同你耽搁。”
毕先添上一丝谄媚而拘谨的笑:“小秋子,你是要去后台见唱关公的那一位对吧?”他抢着接手花谢秋的大叠小摞,肩膀推着花谢秋向后台方向,龇牙道,“同去,同去。”
花谢秋立刻露出了提防戒备的神色:“你不是想找由头欺负单大哥吧?不行。我不能带你去。”
“放屁!爷爷岂是那路阴缺的王八蛋。”吊梢眉眼站了起来,“我想找茬我不会当众喝倒彩、放响屁、打呼噜啊,干嘛费劲的去后台等他?还不是瞧在他演得不错的份上有心结识。”急于辩解反而吐露出了底情。
花谢秋喜孜孜乐不颠,像根绞股绳似的直往毕先身上卷:“嘿嘿嘿,我早说过了吧,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听过单大哥的戏不喜欢的人呢?他厉害吧?唱得好吧?演得精彩吧?听完以后是不是浑身战栗、手中冒汗、口内生津、耳绕余音、心旌摇荡……”
“我他娘的险些走火入魔了行吧?打住打住,快走吧。”毕先脸庞挣得通红,大概是又一次被自己说话不经脑子给气的,“你再絮絮叨叨婆婆妈妈没完没了,怕是吃屎都抢不上热乎的了。”
“喔对对,我先走,你慢慢来。”花谢秋疾奔中仍多次回顾,专程嘱咐毕先道,“你千万、千万慢些跑啊,仔细的将礼物抱稳当了。”
“知道了啰嗦鬼,快滚吧。”毕先踢踢仍稳坐不动的周钰恒,“花尾巴,干嘛呢,愣神啊?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周钰恒摆摆手:“你们去吧,我嫌挤,不去了。”
他目送前赶后追的两道背影消失在视线以外,起身,顺着散场人流的方向,向二楼正对戏台那间包厢走。
推开厚重的包厢门,四摆的白纱将内里装裹成了个素洁寂静的世界。
正对台下的观望方向,摆放一张古旧的罗汉床,上面设一张卧上案。
案几并排供奉着一双灵位:一块,在一截削得坑坑洼洼、经水泡胀裂作无数皲纹的普通柳木段上,以稚儿的指甲,一点一点抠出“阿爹周君离”五个字,工整秀丽,鲜红得血滴般,渗入髓深,旧迹新痕斑叠,刺目锥心。另一块,与前一块相较,平和华贵了许多。标准的中原奠制,软玉为底,嵌金刻字,紫檀镶楔,左右分书“白远默”“周君离”,并肩并行,相偎相依。
周钰恒在灵位的正前方,掀衣摆下跪,笑嘻嘻道:“义父生辰大喜呀,白大伯同喜。”他伸出一对儿食指,分指颊侧,“我替我白捡的义兄给二位磕头啦。”、、三下,抬头,“至于他去哪了,男人嘛,立业嘛,商人嘛,来去不若潮有信,日日逐利西复东去了。您二老若是听得见呀,瞧在我的面子上,尽管敞开了怀,铆足了劲,使劲地骂骂他——提起他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展袖一拂,凭空矮上了一头,转眼拂出一位身着桃粉,棠棣华彩,含笑自妍的二八少女来。
少女虽长了副娇俏可爱的讨巧表象,性格却大大咧咧豪放似男儿。她推金山倒玉柱,双膝咚得跪出响来:“换薇儿给二位叩头了。”匆匆咣咣咣撞地三声,没等完全爬起来,已揉着额头气鼓鼓的急着开口了,“嘶真疼。义父,白伯父,你们听我说啊,我被周月升这货坑惨了。好烦。我丢大人了。撷华楼他买了他不早说,角儿是他请来的他不早说,他要做东他不早说,害我大费周章的弄来了本该属于我的戏票,更在天真纯良的忍冬面前瞎招摇、胡显摆、乱张扬了一把。哎呀,要死快哉!”
“而且啊,我还被迫听了一整场耳根子不得清净的戏。若早知您二位在呀,我早找借口上楼增个座儿了,何苦被某个戇胚的一惊一乍吓得一颤一哆嗦。”
“谁也不是天生的恶鬼,周钰恒他惹火我了。等他的必是山洪猛兽般的打击报复。”
讲到这里,少女忍不住得意的嘿嘿嘿嘿直笑。
她在长明灯处引燃线香,插进香炉内,一抬腿盘上了罗汉床,摆手道:“我乱开玩笑的。最多小小的捉弄他们几个一下下啦,不会太过分的。你们说说,我那便宜义兄身边分明有那么多的好男儿,他怎么就不知替我掌掌眼呢?”
她说到这里,有意无意的低头,看着自己称得上是天足的一双大脚,刻意向内缩了缩,遮一下,晃荡晃荡小脑袋,笑笑:“反正我就是羡慕您二位相濡以沫、至死不渝、敢于与世俗对抗的爱情啦。唉,我什么时候也可以拥有啊?今时今日,我爹娘仍时常在家中提起您二位呢。还说当年如果不是周医圣和白教主冒死从战场的骸骨堆中抢出家母,并一路保护家母回到江南,‘长枪杜家’就是另一篇故事了。”
“学一件趣事给你们听呀?说也好笑,他们提及往事最多的时候,往往是在拌嘴的时候。我娘常感慨道,若非您二位是正人君子,拒绝了她‘以身相许’的合理请求,二选其一当夫婿,我们这些孩子必能承袭当父亲的风华和气度,哪会像今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爹当即痛心疾首道,‘有什么冲我来好了,我决不许你这样质疑自己!怪都怪我吧,是我当初马粪糊了眼、猪油蒙了心。再瞧瞧,看人家二位,英明果决,他们做出的才是正常人会做出的选择嘛。’你们说他俩好笑不?损完了对方骂自己,笑死我了。”
“……最后,我娘总会莫名伤感的念道:‘乱世无常,人命如蚁。纵一世磊落,终难逃一死。’小时候呢,我不懂;现在呢,好像有一点懂了。”
“——所以,鸳鸯,周月升这次回到江南来,是因为他在各处折腾了数载,终于查出当年害死周医圣的真凶了?”
她问身侧不知几时出现,也不知静候了几许的人:“有什么需要我提供帮助的,快些提吧。等我改日嫁作他人妇,被锁进那朱门深户,人不人鬼不鬼时,可再难陪着你们一起潇洒的疯闹了。”
好敏锐。唤作鸳鸯的、额头遮在厚厚的刘海后面,藏起一双眼睛的女子,下意识的忆起了周钰恒的话:“……这次不比以往。不妨制造些分心的事情,干扰她的注意和判断,让她无暇细思量。省得她静下心来紧盯着毕先究根问底,毕先招架不住她的盘查……且试着双管齐下吧。其余的,交给天意了。”
于是摇摇头,答:“不知道。主人是另有他事嘱我拜托杜小姐的。”
她从怀里掏出一卷列出家世门第和闺字等细节的名单,双手递呈杜薇陌:“我家主人的意思是:他想替毕公子在江南淑媛中觅得一处好归宿。因为杜小姐知晓根底,希望杜小姐能略施援手。”
杜薇陌一下来了兴致,她嘻嘻笑着接了过来:“周月升他当替毕先选妃哪,还开列名目呢。”快速扫视两遍,呵呵了,“江南豪门望族的金枝玉叶们几乎都在上面了,偏巧没有我呢。你们难道就不怕我闹别扭,从中作梗吗?”
鸳鸯显得很紧张,慌忙强调:“主人说了,白虎粗鲁,将府的小姐岂肯屈就?是我们不敢高攀。”
“借口。不过没差啦,毕竟欲擒故纵这等末尾伎俩还入不得我的眼呢。只要你们不是有意设计我,这点儿小忙,其实我还挺乐意管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转告周月升:此事包在我身上了。”
杜薇陌一边站起身,一边又摇身变回了抚扇微笑的“周钰恒”。
“他”轻车熟路且体贴至极的顺势牵过鸳鸯的手,拉入怀抱,磨磨蹭蹭,黏黏腻腻,并不忙着离开:“只是好姐姐呀,小生既已应诺接过姐姐牵线搭桥的保媒任务了,好姐姐要怎样犒赏小生呢?”他低头,在鸳鸯颈间发间细索香迹,“唔,好香呢。不如就赏小生一品芳泽吧,行吗?”
鸳鸯嘤咛一声,马上抽回手掌挡住了脖子:“你讲这么难为情的话,都不会害羞的吗?”
“不会。情难自禁,字字肺腑。小生恨不能登时栽起合欢树,与好姐姐厮守成树下一对儿交颈鸳鸯,哪还有空闲思量害羞不害羞呢?”“周钰恒”再捉柔荑,改为放在唇间轻轻啄吻。
鸳鸯惊叫出声,闭眼就是向外的一推。
“周钰恒”从容后退,刚巧避开。他疑惑道:“其他的姐姐们都为我打得吃不下饭。怎么到了鸳鸯姐姐这儿,反落得急忙忙的撵我走了呢?坏姐姐,你变了,才暂别数日而已,你就不肯疼我爱我了,我好委屈啊——”
鸳鸯仍紧紧闭眼,连连后退,结结巴巴:“我的好小姐,快别撒娇了,也别拿我家主人的脸对着我说这些教人胃口翻腾的话了。简直毛骨悚然。”
“周钰恒”笑得特别开心:“我知道了,原来好姐姐还是只喜欢我的呀!那事成之后记得一并好好的酬谢我哦——如果能让我埋首在姐姐的山谷沟壑间就此沉沦下去,我就原谅你。”
鸳鸯用力捂眼,有些哭笑不得:“不闹了,说正经的。接下来几日你最好离你那些个暧昧对象远着些,可别再替我家主人惹祸上身了……”
“怎么会呢?”单手撑墙,圈人在内,如胶似漆,清泠泠的男声在耳垂处徘徊着,沉笑道,“小傻瓜,莫非你吃味了?小生哪还有其他的什么人啊,一颗心满满当当都是一个你呀!”
“真的,没同你笑闹。石叔一刻前接着新消息,说主人派去绊住霜公子的几人被霜公子反向追踪,将主人留给他一天一拆的信件统统搜罗走了。眼下正奔着撷华楼来了。假如被他看到你,不,假如被他看到我家主人这副花花太岁的做派,后果不堪设想。”
“那我不管。”杜薇陌摇头晃脑,可转念深想,稍稍一顿,兴高采烈了起来,“你是说,周月升的心上人要来江南捉J成双了?好呀好呀,他怎么这么晚才来,我等得多心焦啊。”
“咦?我有这个意思吗?”
“都一样啦。那你猜他能认得出我来吗?亏我还好心的给外面那二人那么多的提示,太没挑战了。看来这次总算可以使出浑身解数来认真对待了。”
“不是不是,不要不要。你把脸离我远一些,变回女儿身……”
“一个是帮,两个更趁手。青龙白虎全都交给我吧。如何游走于痴男怨女间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巫山云雨风情历遍而从容脱身,这里面是大有学问的。小生负责言传身教,眉对眉、眼勾眼、颈绕颈、手把手,保管呀,把他们两人,驯服得服服帖帖的。”
鸳鸯猛地撒手同时睁开双眼,她想拉住杜薇陌多提醒她几句。但“周钰恒”早已技痒难耐的闪了出去。
纨绔小少爷风流洒脱的转甩着扇子,迈开八字步,下到了一楼。
一楼下缓坡似的桌凳丛中,繁华散尽,空荡荡的看台侧,留两盏打更专用的暖黄夜灯。
毕先的呼噜,像穿堂的风、滚地的雷,“咻——吭!咻——吭!咻——吭吭!”在静寂中钻进钻出。他无形间顶替了哨守的位置,双手环胸面仰天,金鸡独立且勾脚,不倒翁般前后招展,没休没止。
周钰恒暗暗发笑。他伸手推了“不倒翁”一下:“哎醒醒,猪头。别睡了。忍冬呢?”
毕先人未醒,已划着大弧线绕过了指尖,“吸溜”一声收回挂至腮边的口水,齿间含混:“金银花说要留下来对戏,让我们别去找他。”他撑起沉得抬不起的上眼皮,拱头便向外走,“没事了?那回去吧,睡觉了。”
“等等。”周钰恒拿出叠得小小巧巧的、四角爬满离离胭脂嫩爪的紫薇丝帕,扳过毕先的脸,认真的替毕先沾沾擦擦,表情严肃的像位打磨精雕艺术品的工匠。他主动提议道,“忍冬不在正好了。我领你去些只有大人们才能进得去的风雅场合耍耍呀?”
毕先吓得一激灵,仅剩的那点儿睡意全吓没了,因为周钰恒的动作,更因为周钰恒突如其来的话里有话:“我不去!爷爷我冰清玉洁纤尘不染守身如玉。说什么‘大人们能长见识的地方’,我信了你他娘的邪!当初小青成年了要登花台,那时他自己走进去的,孙子我虽多了句嘴,可我顶多就是个作陪的,为这事欠下你银子的又不止我一个,你他娘的不能总扒着我一人往死里褪虎皮,你还有没有点儿人情味了?呜呜呜~呜呜呜~”
周钰恒拽住下摆:“你起来,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我不,我没有,有早拿来还你了。财神爷爷,好爷爷,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有话直说行吗?咱不兴玩阴招耍黑棍,行吗?”
周钰恒险些笑出声来:“哦,行吧,好吧。我正好考考你,还记得你们当年逛花台都学会了些什么吗?能说吗?”
毕先迷茫中有一丝不解:“有什么不能说的?不都是你推荐的那些吗?掷色子,对对子,打双陆,斗蛐蛐,猜枚,投壶,射覆……罚酒、罚酒、还是罚酒。输了的人才有好酒喝。不过,嘿嘿嘿,”麦色的脸上团了两朵红,小白虎扭扭捏捏道,“醉了可以枕着大腿掏耳朵咧。他娘的倍儿舒坦!”
周钰恒哈哈大笑:“就这?”
“就这?!就这还花了我整整一万两哪!”毕先激动得弹了起来,“曲水流觞席,日夜吞金窟。这些年的利滚利,足够爷爷把身边能借钱的人得罪个遍了,小青,老乌龟,卖毛笔兼伺候鸟儿的,当家不做主的,万年老二……还没法子往外说。‘借钱做什么?’‘还钱。’‘还什么钱?’‘花在女人身上的钱。’‘滚。不借。’‘好咧,教主您休息,我这就滚。’……哎不是,你别忙翻脸啊,爷爷又没明着说要不还。”
差!差得远了。差得岂止一星半点?就这副插科打诨般的谈吐与仪态,如何带得到名门闺秀的面前去?
周钰恒从琢磨毕先的沉思中抽离,抿嘴叹气,棘手道:“行吧。待我再想想吧。”他拐带着毕先离开了勾栏瓦舍。
毕先神经兮兮的使劲盯着周钰恒:“干嘛,干嘛哪?你他娘的不是又想变着花样折腾爷爷吧?”
“怎么说,说你傻吧,有时候是真犯傻,有时候却又像是在装傻,有时候倒分不清是以真当假还是以假乱真了。看不透。”
“什么?你他娘的能说得稍微简单点儿吗?——哎哎哎,大尾巴,花孔雀,你停下,别走,稍等我一会儿。”
满口脏话,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一个人,粗略打量,与一般的市井无赖别无二致。尤其一双凛凛上扬的吊睛眼,杀气腾腾,散发一种很不好惹的气场。
可是,当他伫足在市井的摊位前,低头细细寻觅,慢慢找出一支女孩子用的珠钗,对着光审视,意外的沉寂下去,反而显现出了隐藏在表面之下的介于家道中落读书人和落魄武将间的独特气质。
这种与外在截然不同的矛盾感,突兀的跌进心坎,令杜薇陌猝不及防。
他在浮檐的剪影下:“我想买这支梅花簪送给湘湘,你说好看么?”
颤动的蔷薇花蕾悄然启开一隙。
初初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