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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缺位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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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总做一个梦。”
时安停顿了一会儿,半低着头,好像是在思考。
他的正对面坐了位衣着得体妆容精致的女士,左手边的小几上放了一杯温水,隔着雾腾腾的水汽,她正目光温柔地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和以前……很不一样。”时安继续说下去。
“有多不一样呢?可以和我讲讲吗?”女声轻声鼓励道。
时安低头思索了半晌,又迟疑道:“……很不一样。”
他垂着头,雾气凝结,将坠未坠地挂在他眼睫处,衬得视线里一片朦朦的湿。
女声又响起:“过去你和我说过的梦,我还记得一些,你还记得吗?”
时安下意识笑了笑。怎么会忘记呢?
“当然记得呀。”
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山麓间永不断流的小溪,水里的石头在水面上只露出一点小小的尖尖,被人经年累月地踩,依然长了一层滑滑腻腻的苔,他站在石头上时,有种草木般的涩。小高楼里种的栀子花,香得让人头晕,经久不息地沾在妈妈白色的裙尾。她总坐在天台上晒太阳,自己隔着卧室的窗户看,也能闻到一点花香的尾韵。
他们在每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来到他身边,千百次在他脑海里回放,故乡和母亲的气息一次又一次回到他生命里。听说气味是保留时间最长的记忆,是他们不允许他忘记。
“你从前做的那些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这次呢?也是真实的吗?”
“真实的吗?”时安露出一点犹豫又迷茫的表情,“我也……不太确定,有的时候,我是说,有那么几次,做梦做得太久,我不是特别分的清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对面的人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低头在膝上放着的笔记本上写了两笔。
“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不是很久。”时安不确定似的又重复到,“应该不是很久。”
“好吧,没有关系。你知道人的大脑是很精密的器官,有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会自动遗忘或者模糊掉某些记忆,但潜意识不可更改,又会一次有一次的带我们回到过去,这是正常的心理学现象,不用害怕。”女声安慰道,“方便和我讲讲你新做的那个梦吗?”
时安点点头。
“上周,我去一个学生家里教钢琴,回来之后我就开始总做那个梦。”
“那是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学生吗?”
时安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
对面的人微笑,眼神温柔地看着他:“没关系,也不用害怕,我会帮助你。”
“我总是……梦见她家里,一间不太新的大房子,房子配一个小院儿,在他们小区最深最深的地方。房子在小院的中间,前面的院子里能看见参差繁茂的树木,排列的很漂亮,但……看起来很久没有修剪了。”
“我看见有一棵枯死的桂花树,原先应该是很漂亮的样子。树下面有一个很精致的木质狗窝,应该是家里人自己做的,木头的衔接处很粗糙,但能看出来很用心。”
时安闭上眼睛,眼前的黑暗聚拢又逐步散去,鼻尖涌上一股草木特有的酸涩气味。他睁开眼,看见旁逸斜出的树枝勾住他的袖口,脚下踩地青草地湿软,向医生和杨清源站在挂了两个红灯笼的大门口向他微笑。门两侧挂着的春联旧了,红纸脱落露出斑驳的门框。
“我进屋的时候看见客厅的沙发旁边有一台非常漂亮的老式留声机,弯折成郁金香花朵的模样,指针摩挲,放着一首我没有听过的老歌。我穿过客厅走到琴房,路过了一个用板材搭建起来,很小的隔间,紧挨着客厅的仿真壁炉。隔间里有个漂亮的大理石烛台,烛台上燃着红白两色的蜡烛,烛火摇晃,照亮了一座我从未见过的神明。”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看见神明脚踏莲座,千手傍側,周身红焰与烛光染成一片,炯炯跳动在他的瞳膜之上。
“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直到我离开那里的时候村里还有叫得上名字的神婆。我在庙会和神社里见过许许多多的神,可我从为见过那一种,祂的脸看起来非常陌生,愤怒威严,好像和我们常见的神佛体系并不相似。”
“我回学校后在图书馆里查过一次,叫一个很晦涩的梵文名字,Lakm,中译名拉娔诗米,也叫吉祥天母。应该是属于小乘佛教里藏传佛教的体系,女性的保护神,传说这种女神的腰间悬坠着一本账册,专门记载人的一生所做恶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轻声叹息,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是很遥远的神……什么样的人,会去信奉这样遥远的一位神明呢。”
挂在墙上的钟表指针滴答一声轻响,时安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看见玻璃窗外光线如炬,视线里人影模糊,只在视网膜的表面落下一层朦朦胧胧的剪影。
“你做得非常好。”女声温柔地鼓励他。
时安不明所以,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
“那座神像让你很不安是吗?”
时安点点头。
“从学术层面上讲,大部分的不安来自于一种预感,是人的感知系统先于大脑做出的一种反馈,不受理性支配。而你所描述的不安,更多的是来自于你潜意识的‘缺位感’。”
时安望向她眼底,很认真地听。
“例如说你看见院子里有很漂亮的狗窝,却没有住着狗,家里茶几上摆放着水晶的烟灰缸和男式拖鞋,但烟灰缸非常干净好像很久都没用过,拖鞋上甚至薄薄地沾上了一层灰。后院里有很高的一堆柴火,家里的壁炉却是仿真电动的。”
“是有而无,钢笔缺了笔帽,长剑丢失剑鞘,一样东西缺少了另外一样与之天生相匹配,这就是缺位。”
“而这一切缺位感的源头,应该来自于最初让你感到不舒适的那个瞬间,你还记得起来吗?”
时安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正是午后,一天中太阳最明亮炽烈的时候,他在转身离开的瞬间,一束光晃过他的眼皮,这束光从对面女性的指间折射而来,他顺着光线回望,看见她坐在天光里,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针织衫,光线给她四周镀上一层细绒,好像一段毛茸茸的梦境。
那位女性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记录板上抬起头来:“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时安笑着和她告别,“再见,白医生。”
“白房子”对面的街道上停了一辆黑色的奔驰GLE,闻泽坐在副驾驶,一双长腿百无聊赖地架在中控台上,正专心致志地回着微信。
驾驶座的车门被拉开,混着街道风的气味坐进来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车内的空间瞬间显得狭小,让人感觉局促。
顾行舟看了闻泽一眼:“腿拿下去。”椅前的空间实在太小,几乎让他的腿都伸不进去,他只皱着眉适应了半秒,就伸手将座椅调后了一大截。
顾行舟皱着眉问:“谁开我的车送你来的?”
闻泽放下腿,吹了声口哨:“一位长腿美女。”
顾行舟没说话。午后阳光太好,他抬手摸向车顶的隔板想翻出自己的墨镜,却摸出一根用了一半没盖上盖子的口红。
他示意闻泽:“那这个呢?”
“咳。”闻泽接了过来,说:“不好意思,另一位美女。”
顾行舟打燃了火:“你最好在我们抵达目的地之前找到这根口红的盖子,不然下车后我可能会打你。”
闻泽半点不怕,反而笑道:“别那么严肃嘛,你还怕人看见了误会吗?”又道:“不错嘛,你居然还能认出来这是口红。”
顾行舟懒得搭理他,打开车载导航收听路况:“我是男人,但不是傻子。况且没人会误会我,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的东西留在我车上。”
闻泽打了个响指,下巴指向车窗外:“半分钟以前,世界上现存生命体里最有可能和你产生‘口红误会’的人类似乎在那边那个站牌那儿等车。”
顾行舟下意识顺着他的方向向外望,看见公交站巨大的广告牌底下,时安正安安静静地在等公交车。
这附近是新发展的开发区,四处都是新起的高楼,里面的商家却都还没开业,连地铁都还没修过来。正是午餐时间,街上只寥寥几个人走过,越发显得那人的身影伶仃。
“这大休息日的,附近又没有商场乐园,他跑这儿来干嘛?”闻泽奇怪道,“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我有个师姐在附近开心理诊所,我们就说你脑子出了毛病,我陪你到这儿来看病,绝对不让人起疑。我看那小孩长得就一副心肠好的样子,说不定还能借此关心关心你,大家晚上一起约个饭再看场电影啥的。”
还没等到顾行舟回应,远处一辆25路车呼啸而来,在公交站牌前停留了片刻,等驶出站台的时候,时安也一起消失不见了。
“哦豁。”闻泽叹了口气,“刚好错过了。”
顾行舟也叹了口气:“你管好你自己。”
闻泽摸了摸下巴。很感兴趣地问道:“你处理完手头的事不是马上要回维也纳了吗?你和人小孩说了吗?”
顾行舟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态度倒是挺坚决:“你管不着。”
他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舒服,又道:“你下次出去再干什么,开自己的车。”
“行,行。”闻泽举手投降:“你洁癖是不是又严重了,美女坐你的车,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开发区离学校比市区还远,时安回到宿舍的时候天边已经染上橘色,校区这一片没有特别高的楼,天空便在这缝隙里越发辽远。
他今天格外的累,破天荒的没有练琴,只潦草地吃了点东西,又背了几遍谱子,早早地爬上床睡了。
梦境里他又回到了童年里那条上学路上必经的小溪,他踩在摇摇晃晃的石头上,耳边全是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和风声,他蹲下身,看着水中的倒影,被溪水一次次冲散,又不断凝结复原。
他看着溪水里自己的眼睛,好像在夜晚伸手捞一轮月亮。他在自己的瞳孔里下坠,听见有人喊他的声音。
回过头,时安看见杨清源和向医生站在别墅的大门口,笑着示意他靠近。他刚迈出第一步,世界九十度旋转,如同一张被人为歪斜的相片,拨乱他的视野。他看见屋子的后院高高的柴堆,露出底下一截暗绿色的塑料绳子。绳子很老旧,边缘毛躁起絮,绑在生锈的铁质把手上,铁把手深度锈化后浮现一种干涸的灰褐色,无声无息地融入柴堆里。他站得很远,舌尖却能尝到血腥味般的铁涩。
他再次看向门口,杨清源和向医生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截光秃秃的台阶,孤零零地落着一双男士皮鞋。
“小朋友。”
时安猛然回头,世界随着他的动作180度翻转,桂花树的叶子自他脚下缓缓降落到空中,一时间周身全是炙烤烘焙过的叶香。
顾行舟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穿着一件他曾经见过的黑色长风衣,神色疲惫而温和地看着他,像是又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加班,没有得到充足的睡眠。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顾行舟看着他笑了,说:“快过来。”又说,“快点,跑着来,不然我要走了。”
他拼命向前跑,一脚踏空,从万丈云层之上跌落。
“……!”
时安从床上猛然坐起,他大汗淋漓,还没消化完梦里的惶恐和喘息。
天色蒙蒙亮,放在枕边的手机亮起又熄灭,他拿起手机看了一样,向医生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周六上午要参加一个省内新建音乐厅的活动,询问是否方便修改周末上课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