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英雄2078年》梅蕴刀

85、赛博之境（二十）

　　“人是可以像物体一样被压榨的吗？”

　　十一年前，两个软件工程师站在宫殿般的豪宅里，仰头看着他们编写的程序。
　　程序运载在通天塔一样的大屏幕上，有简洁的界面、美观的设计、精密的算法、超强性能的服务器。
　　但这通天塔是垒在血汗工作的人们身上的。

　　通用水务公司、电力公司、废物处理公司、能源公司、电视广播公司，这个程序覆盖了每个为萨尔佐工作的员工，每分每秒，它计算着如何从劳务者身上榨取最大的利益。

　　这两个工程师是奥廖尔从暗网上找到的，黑客联盟的创始者。

　　那时奥廖尔还非常年轻，他就喜欢暗网那种藏污纳垢、疯狂放纵的地方。
　　两位创始人是兄弟，人至中年，因为命运——家庭和事业上的一些无法预料的变故，丢了工作，破产了，背上巨额负债。被敏锐的奥廖尔挖到了矿。

　　两年时间，他们写成了程序，找到了新工作，定期来萨尔佐家的豪宅里维护系统。

　　但站在一千平方米的光影炫亮的屏幕前，看着全球股市一样全自动化牟利、交易、裁员的程序，难免会想：“难道人只是一堆血肉资源，应该被扔到机器里吃干抹净的么？”

　　那时，某个私生子十五岁。两年后，他十七岁。

　　他是个野气刺骨、佞行邪性的孩子，抓着他的头抬起来，他也看不见天花板。他敢捉弄奥廖尔，摘下马蜂窝猛扔到他卧房里，一脚踹翻他的轮椅，故意把千层面扣在他家家族油画上，不为别的，就因为：“我讨厌他。”

　　他当然吃了很多苦。奥廖尔弄来一架专门惩罚他的机器人，机器人举着被他打碎的花瓶，把他追得鸡飞狗跳。
　　奥廖尔打心底里觉得他粗鲁好斗、肤浅庸俗，但非要捏着鼻子驯服他。

　　两位软件工程师第一次对他伸出援手，把他拉进那间有大屏幕的屋里。机器人是不被允许进这里的。

　　两年后，他们一起建立了流浪者联盟。

　　那时的私生子对创始人们说：“因为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所以我就该服从他的标准？因为我无力反抗所有暴力，就该听天由命自甘下贱？因为我是个穷人，每天都是困苦，每天都是潦倒——某天多喝了一瓶酒，接受了一次有偿的体检，就活该被人把器官信息卖到网上，成为别人的备用器官袋么？”

　　盗走130亿美元资金，其实比想象中简单得多。

　　两位软件工程师两年就为奥廖尔赚了天文数字，奥廖尔本可以收手，但他不肯。他根深蒂固地认为一切所得都是理所当然……那疯狂的掠夺的盲目的赚钱软件。

　　他们只是换了加密系统，不需要转移分布于全球各地的十二万个电子账户，那巨额资金的操纵权就到了他们手里。颠覆程序就像建设它一样清楚、简单、无形。

　　工程师变成了极客，当年的私生子变成了流浪者。

　　他们建立起庞大的黑客联盟，任何人只要能上网、会上网，就可以参与进来。
　　他们创造的是一个世界，赛博空间不需要你的家世、学历或外貌，它初期是一个比现实世界远为公平的地方。
　　圈地自立，就像银河中心。

　　但突然蒸发的惊人财富给萨尔佐财团带来了恐怖冲击，事实上——那130亿根本不是奥廖尔个人资产，不是纯粹的现金和不动产资产，而是资金流，需要继续滚雪球地周转下去，才能推动整个系统动力循环。
　　从踏上这条以剥削为生的路开始，奥廖尔就不能中途退出。
　　后来的十一年，萨尔佐走向了负债增长的歧途。

　　就像高利贷永远越滚越大，债主靠吸弱者和废物的血发家，但破产的弱者、破罐破摔的废物带不给他良性增长，最终所有弥足深陷的人一起大逃杀。

　　现在柯仰、卢松和秋溢都坐在风和日丽的房间里，轻描淡写地谈论。有那么一刻世界昏暗，仿佛末日，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席卷了迪拜。

　　卢松听完了，从保湿筒里倒出一支雪茄。

　　“奥廖尔那个人——”他剪烟擦火烤烟点烟一气呵成，臂肘抵在桌上，吐了口烟雾道，“抓继承权抓那么严，明明他爹酗酒他妈吸/毒导致他生下来就是个残废，年轻的时候脑子也不大清楚，为什么要把你弄过来？”

　　“眼前的威胁总比未知的威胁要好。”柯仰道，“他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物种只是心生好奇，但好奇完了，一定会杀掉。”

　　“你不恨吗？”卢松透过烟雾，好奇地看过来。

　　奇怪的是，他们三个人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大笔财产。
　　好像他们都厌恶透了那种腐败的辉煌。又好像对世界仍旧心存希望。

　　“我害他害得不轻啊！”柯仰大笑，气息干净眼神明朗，好像阴霾扫净的晴空。

　　至此，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黑客联盟被毁去的服务器了。
　　它再也不能庇护环球各地、人生百味、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投降于命运的“流浪者”们了。

　　“但黑客联盟……也没那么天堂吧？”卢松轻声道，“它上新闻了，被报道了好多烂事，最近被曝光出来的是性/奴贩卖组织、暴力色情服务。”

　　秋溢眼角突然抽动了下，一股燥热从脑门往下冲。

　　……关了好！

　　“对，这个地方后来坏掉了，这是必然规律。”管理员001答道，“不过也有我们的错，因为我们也是‘流浪者’。”

　　秋溢往前看，目光像X光析穿了他的脊背。那人腰身一挺，双手一握，心怀鬼胎地避开了某项青少年网上教育活动。
　　柯仰被看得脸上发热，偏偏卢松还在抽烟，一脸享受地环绕在烟雾里，让他禁不住舔了圈门牙，又咬了咬下唇。
　　他忍不住转回身：“有烟吗？”

　　柯仰知道这小子也抽烟的，抽的还是焦油极少的非烤烟，烟味不腻，烟草味回甘，极度合他口味。

　　“……”秋溢沉默了下，“能不抽吗？”

　　他不情不愿地咕哝，态度软极了，衬着花瓣似的眉眼，那目光原来像融化的明胶，一点也不锋利。柯仰冷不防被抽中软肋，赶紧道：“好，不抽了。”

　　卢松看得大笑，用法语嚣张道：“请赐个地址，我送你一冷库的！”

　　外面沙尘暴慢慢停息了。
　　天光探头，阳光撕开浑浊的布景，再次统领晴空。

　　会议结束，助手收走所有器材，轻声带上门。

　　这病房的里间就是给病人居住的地方，有张长病床，大空间放置医疗器械，有间洗浴室。会议桌和设备是临时布置上的。
　　周围呼吸可闻，气氛由安静至微妙，由微妙至尴尬。柯仰一动不敢动，秋溢只是看着他。

　　敌不动我动，他一个箭步蹿起来，跨到病床边，掀起被子钻了进去：“午休了，日安！”

　　我一动敌动，秋溢跟到了床边。

　　“你是不是刚才瞒了好多东西？”
　　“那我也不能什么都跟他说吧。”

　　“不是和他。”秋溢皱眉道，“基因匹配是什么东西？”

　　“咳！”柯仰咳嗽了一声，“就是体检。你做体检，医院会录入你的身体数据，放置在基因库里，有……个什么事就能检索匹配或相似的基因型。”

　　秋溢疑神疑鬼。

　　他挨着床沿坐下来，仍有点不敢置信：“感觉你在骗人。”
　　柯仰无可奈何道：“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我有什么可骗人的，你以为是碟中谍吗。”
　　“可这是你的事啊，是你的事我当然就会想知道啊？”

　　“咳！！！”柯仰又咳嗽了一声。

　　秋溢侧脸看着他。

　　“唔……嗯……总之，过去的事无所谓，我都完好无损在这了。”柯仰裹着被子拱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猛力掴他后背，“你也不想揭我伤疤对吧？”
　　秋溢道：“如果是体检那有什么伤疤可揭的？”

　　柯仰翻身回去，一手背砸闭了眼，无话可说。

　　Fuck myself.
　　我操/我自己。

　　秋溢也不是没心眼，装作很受伤地看着他，虽没加什么戏精表情，但他相信自己长相里天然的真诚足够打动人了。
　　“真没什么！”柯仰听见自己呻/吟，“行了，你出去吧！”
　　秋溢扯扯他的手，也不敢揍他一拳什么的，让他正视自己的诉求。他只好起身走了：“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秋溢走以后，柯仰悄悄掏出手机。

　　他登上久违的微博账号，新消息如潮水般涌来，很快突破了9999+，在他被窝里响成一片。
　　有点热了，柯仰爬出来拉上窗帘，调高空调。回来一看，全是骂他的。

　　柯仰回了一条吼叫着“爬完了墙回来了这个老混蛋还没回来”的微博。

　　“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写道，“今天我KY就要告诉你们，回来我随时欢迎[爱你]。”

　　他没管继续响铃的提醒，津津有味地翻着回复和艾特。

　　他的粉丝都说老混蛋三个月没更博，最后一条还是秋溢个人耍帅的vlog，难道真是闭关拍电影去了？但三个月来几乎所有剧组都被他们问过，都说没有。评论下面骂成一片。

　　“他是不是不想干了？”
　　“他说钱就是他的命，那他这是不想活了？”

　　有人每天艾特他：“哥，这个小生很好看哎。”
　　“哥，他更博可勤快了，一个月跑三个剧组，一周发六十三张自拍。”
　　“哥——我要爬墙了——”

　　“妈逼@烤鱼烤鸭控油溃疡拜拜了您嘞！！！！！！！！！”

　　有人在线做法画符，招亡魂；有人认真扒了柯仰消失的事，把话题刷上了热搜，但柯仰也没有亲属给他报案失踪；还有黑粉逮住每一张名人照片，把柯仰的脸P上去，说：“人找到了，在奥斯卡颁奖 / 在非洲援建 / 日本嫖\娼被捕 / 街头流浪遭围观……”

　　次元壁论坛里还出现了他的专属长帖：

　　1楼:今天柯仰回来了吗？
　　2楼:你叫烤鱼试试。

　　3楼:今天烤鱼回来了吗？
　　4楼:你叫控油试试。

　　5楼:今天控油回来了吗？
　　6楼:你叫溃疡试试。

　　……

　　90楼:今天KY回来了吗？？？

　　人类的无聊在互联网上发挥到极致，他们把组成柯仰微博名的四个词颠来倒去刷了将近一百天，每次轮到“烤鸭”这个词时，总会有人大喊：“——他这个鸭！下海卖身去了吧？！”

　　柯仰翻遍全网，没有一处不暴躁，给他看得乐不可支。
　　人在被挂念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我是真的存在于这世界上”的感觉。

　　他干脆举起手机，把这间豪华病房拍了一圈，又拍一下落地窗外的哈利法塔，勾着嘴角发了微博：“休假结束！”

　　“对不住各位，喜欢我这件事让你们受苦了 [机器猫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