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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黄雀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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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警方赶来之后,只得出了和戴尔先生差不多的结论。
所有人都有作案机会,所有人都没有作案动机。
厨娘在下午两点半将药放在厅堂的托盘上,五分钟之后她端着托盘上了楼。检查过药渣,里面并没有类叶升麻的踪影,也就是说,毒物是在这五分钟被下到药里的。
当时除了外出的克里斯塔太太和黛西嫂嫂,大家几乎都是刚小睡醒来,准备来喝下午茶。女佣在清洗盘子,管家和园丁在花园里,家庭医生在书房里看书,家庭教师,就是阿贝小姐,带着小丹尼从房间里去楼上的阳台。
这个家庭相当和睦,父亲常年不归,当家的是简的哥哥艾里什。他是个典型的英伦绅士,开的薪水合情合理,活又不多,仆人向来没有什么意见。
戴尔却觉得整件事情开始有意思起来了。
后来他成名之后,有传记作者前来采访他,问到他的第一个案子,那个有名的毒杀案,问他那个案子对当时的他意味着什么。
他想了很久之后回答道:“是贫瘠土地上的最后一朵玫瑰。”
这句话传出去之后,小报记者大书特书,写侦探的浪漫,写十几年那宗命案的细节。但其实,他这句话,只是在描述一个切实存在过的场景。
当天晚上,花园里的玫瑰全谢了。
最先发现的竟然不是园丁,而是喜好泡在玫瑰园里的法勒先生,当天傍晚,他带着自己的小提琴去玫瑰园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里面的玫瑰全部枯萎了。
警方还在家里,追查过去发现园丁浇水的壶里残留着类叶升麻,然后发现仓库高处扔着一小袋类叶升麻,用常见的粗布包着,漏下一点,直接坠到水壶里去。
园丁上一次过来拿水壶还是昨天晚上,他也不太记得当时那里是否有袋毒物。
这件事的直接影响就是,晚上的果盘没办法配上一支玫瑰了。
这也是家里的一项传统,简小姐爱吃水果,她的房间里经常放上一个果盘,装着时鲜水果,边上再放一支新鲜的玫瑰。
这么晚了,再出去买一支新鲜的玫瑰显然是不靠谱的,克里斯塔太太皱着眉头说:“真是——反天了!我的女儿想要一支玫瑰都没有!”
她十分的不满。
戴尔先生注意到老太太对她唯一的女儿的关注简直到达了病态的程度,老太太所有的热情、关心、注意全给了她这个身体不好的女儿,甚至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趟的孙子小丹尼都没能分去一点。
他这么想着,和艾里什一起送别了警察。
他的这位好友看起来十分疲惫,皱着眉头:“我真的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想要杀简呢?”
艾里什说:“她那么柔弱善良,不和任何人交恶,甚至从来不说别人一句坏话。”
戴尔问:“简小姐的身体一直不好吗?”
艾里什点点头,忽然音调放小了一点:“有时候我真怀疑法勒……唉,你知道艺术家总是有很多风流韵事……不说了。”
戴尔想起了那个美得不详的少年,倒是觉得他并不像是风流成性的人物。
艾里什说完,披上大衣就要出门:“我去给简买朵玫瑰回来,总不能让自己的妹妹连朵玫瑰都没有吧。”
戴尔愣了下,他只有个哥哥,从小到大都互相嫌弃,没办法体会到艾里什这种满腹柔情。
回客房的时候他看见在书房里写曲子的法勒先生,他依旧穿着那件白衫,袖子卷到手肘上,叼着支铅笔在试音。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显得尤其神采飞扬。
客房在二楼,从楼梯上去恰好能看见简小姐的房间,管家捧着烛台送他上去,却看见家庭教师阿贝小姐也拿着烛台在敲简的房门。
他停在了楼梯上,问:“您是在?”
阿贝小姐来去匆匆地笑了笑,她把右手拿出来,上面是朵娇艳的玫瑰:“我给简小姐找到一朵新鲜的玫瑰花。”
阿贝小姐比艾里什还要大三岁,是个没有结婚的老小姐,不过她并没有和年龄相应的老气,还活泼得像个十来岁的姑娘。
正说着,简开了门,她的房间里亮得有如白昼,不知道点了多少烛台。戴尔礼貌地向她点点头,就跟着管家走开了。
“简小姐很怕黑吗?”他问管家。
“应该吧,简小姐在晚上看不见东西,需要强光才能勉强视物。”管家这么回答到:“现在还好一点了,小姐小时候一到晚上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简小姐可能是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在餐桌上明显地精神不好了。克里斯塔太太担忧地说:“是不是晚上又做噩梦?”
简小姐摇摇头:“没有,妈妈。”
克里斯塔太太:“你总是怕我担心,我不担心你还担心谁去。晚上我来陪你睡吧,待会让管家把床挪一下。”
简小姐:“妈妈——不用啦,我都长大了,你不用老来陪我的。”
简小姐有点不好意思,她不好意思的方法也直观,整张脸都红了,甚至耳后都泛起了粉色。
她平常略嫌苍白,现在却别有一番少女特有的意韵。
她的餐盘边摆放着一朵黄玫瑰,是艾里什昨天晚上带回来的。
也不知道卖花的小姑娘和他说了什么,他买了一大捧花回来,给了妻子黛西红玫瑰,开得时间长的黄玫瑰给了妹妹。
再过十几年,有一个伟大的作家将会出世,他叫博尔赫斯,到时候戴尔先生的妻子,会将博尔赫斯最著名的一首长诗抄录在信纸上,别一朵黄玫瑰放在他的书桌上。
如果他能够拂开记忆的茫茫迷雾,忆起多年前这朵在桌边的黄玫瑰,说不定也会想起那个病弱的少女口中吟诵的,一模一样的诗句。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和梦想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简小姐掂起那朵玫瑰,喃喃说道:“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法勒先生用他艺术家的直觉捕捉到残句的不凡:“这首诗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简小姐说:“也忘记在哪里看的了,您要是想知道,我把全篇写下来给您就好了。”
于是戴尔先生有幸听见了这首诗。
没有了玫瑰园,法勒先生拉小提琴的地点改到了前花园,悠扬的乐曲在花叶之间流淌,就连戴尔先生这样不通音律的人,也听得出音符间的绵绵深情和……
和绝望。
法勒先生的乐章很少会去刻意描写负面情绪,一切仿佛流光,自然而然地从他手指下滚落。
绝望好像一朵轻飘飘的花瓣掉落在肩头,转瞬即逝,你甚至疑心刚才是否听错了。但是没有,新的花瓣又飘飘乎乎地落了下来。
等法勒先生拉完这支新曲子,戴尔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疑问,他却只是一笑:“你没听错,但简写下来的诗里,就是这样的。”
他毫不避讳地把还带着淡淡墨香的信纸递给戴尔,少女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法勒先生又不管不顾地站起来,开始拉他的小提琴了。
戴尔先生看见二楼窗户边,简的身影隐入了窗帘之后。
他勉强地笑了笑,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又赶快抚平了嘴角上挑的角度。
生日宴会在晚上才正式开始,不是特别大的宴会,只是亲戚和朋友的一个小晚宴。可就算是这样,克里斯塔太太也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穿得不时髦了。
当下小姐们的装扮,她都了解得十成十,为了威慑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下毒者,她对食物的安全抓得很严。在家里工作了十几年的厨娘,为了洗清之前被警察盘问一下午的“屈辱”,也打了十二分精神在厨房。
当天晚宴果然没出任何问题。
简小姐在和自己的未婚夫和哥哥跳过一支舞后,果不其然地答应了戴尔先生的邀请。
“戴尔先生的舞跳得很不错,您真是个好舞伴。”少女光洁的额头在烛光下显得非常温柔。
“您也是个好舞伴。”戴尔惊讶于手掌下腰肢的纤细和手中轻盈的触感,一时没回过神来,这么答道。
“您不用那么客气。”简小姐笑了,但她也没有继续话题。
当时在演奏的音乐是一首非常舒缓的华尔兹,原本是有词的,跳着跳着,苏枕河就跟着曲子哼起了歌。
“I came your danger soul,think you will say hello…”
戴尔先生沉默地听完了整只曲子,他心里很遗憾,但是简小姐已经和别人订了婚,并且心里很喜欢那个人,他只好礼貌地永远沉默下去了。
简小姐放开他的手离开的时候,一不小心碰掉了自己衣襟上的玫瑰花。戴尔先生连忙帮她捡起来,重新别上去。
“您知道……您知道吗?”简小姐说:“你在某朵玫瑰上花的时间,将会使她在五千朵一模一样的玫瑰中显得与众不同。”
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吗?她在委婉地规劝他吗?
戴尔忽然想起好友对自己妹妹的评论:“她甚至不会说别人一句坏话。”
戴尔先生微微笑了一下,他说:“我想,我还没有那朵玫瑰花,简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