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弹指瞬（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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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昊三年，秋末，寂寥的雁鸣掠过上空。
山风吹得草窗呜咽轻响，我抬起头，深秋渐近初冬的北方天空很蓝，深邃如蓝宝石。一行征雁正南飞，矫健翅羽划过卷云，留下数点归去黑影。
鸿雁南飞，何时归？
额前散发扑扑打在鼻尖，我垂下头，手指捋过发丝，恰好看见那山下的一片空地。稀疏松林，那棵老松墨绿依旧，树下衰草连天，哑黄枯草在寒风里瑟瑟摆动。
刻在松杆上的字已渐渐模糊，我去得经常，每一笔每一划的消褪都是清晰在心。记得，不遗忘，是件太累的事。
碎石崩裂，巨大的声音轰然响起，我身后扬起一阵旋风，吹得背脊发凉。举起袖口掩住口鼻，我才回身。果然，眼前是一片尘土飞扬，平台上石柱正在坍塌。
卡擦碎裂声越来越小，终于沉寂。
灰尘落地，一堆碎砾中挺直的黑色背影徐徐转过，凛冽眼神刺向我。我步出木棚，他不说话，只静静地盯着我。
我轻笑：“一年学一阵，阿轩，你破了环镇阵。”他有学阵的天赋，天权基础阵法天干地支二十二阵他只用五个月学完，纯熟犹如十年的老手。如今水辰环镇两阵，他已可信手拈来。
烈风里阿轩缓缓展开手臂，墨黑长袖如一幕乌沉的云挡住我的去路。夔云金纹袖口扑打在他身旁残留下的石柱上，嗤嗤裂响。
“为什么只肯教两阵？”
“门规有训：非得传人不得学全天权五阵。”
“如果我愿意正式拜入天权门下呢？”
“那你先发誓，皇甫轩面北对诸神起誓，受之天权，宁死不滥用，否则天雷焚身，魂魄无存！若是用天权阵法夺下任何一寸染血土地，便永远无法登基含元殿！”
阿轩面无表情，嘴角唇线扯得极为僵硬。等了许久，他忽然一笑，举起了手臂，五指向天，朗声道：“皇甫轩面北对诸神起誓……受之天权……”
清朗声音一字一字夹杂着呼呼山风传入耳中，我不禁小退半步，阿轩的举动不正常，他绝对不可能为了天权阵法而舍弃未来通向含元殿的道路！天权阵法不用于军中杀敌，对他而言只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宁死不滥用……”
阿轩斜向东北踏出一大步，我瞧得眼前似乎晕混一片，那石柱那灌木甚至连天地都在隐隐转动。
“……否则天雷焚身……”
咬着牙根，狠狠一掐自己手臂，趁着清晰的痛感，我急忙弯腰，拾起地上的碎石块，全力打向西昴位的石柱。那只是半截石柱，可小石块轻轻一击，便轰然塌下，如有人将西昴石柱大力碾为粉末般，灰色粉屑遽然飘散。又是一阵轰响，平台剩下的石柱统统化为碎片。
阿轩半边身子隐在飞扬的灰尘中，一脸怔然。
我轻拍去手掌上的碎石粉末，“阿轩，没听过师傅手里永远都留有最强的绝技吗？更何况你现在还没有出师呢！”
方才，阿轩破环镇阵时，刻意留下了一部分石柱，并极巧妙的转化成井位水辰阵。趁我惊讶他发誓之际，阿轩启动水辰阵，迷像迭出。
片刻惊怔后，阿轩极快恢复平常模样，眼眉间冷如冰霜：“其实，就算我对天发誓，你也不会教我天权五阵，因为你从不信任，不会相信我能遵守诺言……”
我抬眼望向阿轩飞入发鬓的眉，真如杀人的利剑：“你能让我信任吗？”
“不能！”阿轩回答快而决绝，没有半步回转余地：“我要江山，就如你是瑞安长公主会死死扣着那枚祥凤印一样！可你与我一样的欲望，为什么还能霸占天权阵？”
风渐大，碎石粒子滚滚而动，发出咯咯脆响。
“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装下的东西也有限。我尚有空间容纳天权五阵，而你的心早已填充了含元殿，余下的空间并不多，如果再塞入五阵，那就是溢满了，野心欲望一同溢在你的脸上，会让对手看得一清二楚。”我轻轻地说，走过阿轩身侧，裙角站满了石屑，灰濛濛的：“一旦让人看穿你的想法，那么，总要花费许多精力来保住自己的性命。”
阿轩定住，碎石堆中不动。我离他很远了，站在盘石道上，回身，冉冉清笑：“还是恭喜你，阿轩，毕竟你学会了环镇阵。”
一路走过，盘山路边从岩石缝隙里挣扎长出的藤蔓随风哗哗的响，巴掌大的树叶早已枯黄，边角曲卷，被烈火炽烤过般，无声脱落枝条。它们曾经强大撑破坚硬石块，却最终熬不过岁月侵蚀。
云雾遮日，北风四起。
安静地我回到屋里，转身坐到床沿，低头便看见裙裾处有不少被碎石割破的细小口子，密密麻麻，像是岩石裂纹，浅却多。伸手到枕下，指尖触到温润松木条理，心中便清朗一片。
浓浓松香弥散开，我将松雕放在眼前，日光照过，晕出浅浅淡金光芒。夜夜抚摸，木雕脸庞已是眉眼清浅，大约过不了多久，便看不清容貌了。与当初不同的是，亚黄木质上有了点点深褐斑纹，是泪痕，咸水浸泡出的印记。
一寸相思一寸泪。
突然就想起江水边的湘妃竹，翠竹上的点点泪斑是娥皇女英的相思。
心底深处像是被猛地蛰了一下，麻痛不已，锁了三年的记忆如洪水般倾闸而出。曾经拥有过的温暖干燥的手，淡若清水的墨香，耳畔回响的柔软嗓音，统统挤进脑海，清晰而敏锐。三年中，我也不知，怎的就将爱的、恨的、喜的、哀的情绪全部化成了相思，相思噬骨。
“扶柳，在吗？”叩门声轻轻响起。
手指胡乱擦拭过眼角，可却没有咸湿液体，我一愣，或许泪水也有尽头。路的尽头，一种是绝望，另一种是新的希望的开端。把松雕重新藏入棉絮，我扬起唇角：“大表哥请进，是阿萝捎的白芥丸到了吗？”
柳风推门而进，手里捧着一罐白瓷，笑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狗鼻子？隔着老远，也能闻出白芥药味来。”
“久病成良医，”我深吸一口气，白芥辛味愈浓，可其中却掺着甘甜味儿：“阿萝真是细心，每次在白芥丸里都和了不少甘草，味道好吃多了。”
“又不是吃糖，要甜味做什么，倒是药效才是最重要的。”柳风将药罐放在长案上，修眉略沉，顿了顿才道：“年年冬天都病着，还是提前吃点药丸防治些好，这白芥是阿萝亲手种的，比起一般莳者要好上许多……”
“阿萝，阿萝，阿萝的任何东西都是最好的。”我眉开眼笑，打开药罐，里面白芥丸做得十分精细，颗颗都与珍珠一般模样，“大表哥，阿萝真是千万般的好，你说谁愿意错过这样的女孩子呢？”
阿萝对柳风是千万般的好，千万般的用心，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从西泠柳庄寄来的箱子，一箱一箱都是柳风最爱的东西。通过阿萝我才知道，柳风从不食辣，而前年除夕我却邀他吃火锅，那时一层火红的辣油浮在汤水上，辣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柳风在腾腾热气后衣袖一抹眼睛，说，不小心将汤水溅进眼。后来阿萝寄来消火的药，我才明白，柳风的眼泪是辣呛出来的，并不是眼里有了异物。
我与阿萝实在是差得太远，从此，我总喜欢在柳风面前说起阿萝，阿萝这样，阿萝那样，阿萝自口中说出，我心头便是暖的。
阿萝亲手酿出的米酒，比市集上的微酸，因为那是柳风喜欢的味道。阿萝亲手缝制的衣裳，比衣铺里左袖里多一个口袋，因为柳风习惯往那里放东西。阿萝亲手种出的狮峰龙井，比普通的早采几天，因为柳风喝惯了带些苦涩味的清茶。
阿萝亲手……阿萝亲手……阿萝为柳风打点一切……
“是不是离开了阿萝什么都会不习惯？”我含了白芥丸用姜汤送服。
柳风愣了愣，轻声道：“的确是很……很不习惯……离开了她……”
我兴奋站起，眉扬地老高：“大表哥你中了阿萝的毒，这种毒只有一个解药，阿萝才有，怎么办呢？”
柳风默默不语。
“娶她好吗？”我殷殷望着柳风，仿若还是很小的时候，交作业给老师，只一心期待个点头微笑。
柳风瞧着我，黑瞳目光有些涣散，可极快便是流光晕转，直直透出些喜气，和淡淡的不舍。他眉眼舒展，微微一笑：“好。”
顿时我雀跃如同孩童般，原来大家都是有个幸福的角落，只要你是肯回头瞧上一眼。
“我要亲自告诉阿萝，写一封喜讯，喜气洋洋的红色纸笺，”我忙着在书桌上搜罗，一叠一叠的纸张里寻找喜庆颜色，终于找到画有艳艳牡丹的红笺。
“找到了，虽然简陋，但喜事还是不要耽误一刻的好。等回到了西泠，我会帮阿萝……”我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猛然一抬头，看见柳风的眼神温柔似水，洒了一屋子的暖意。我笑意更深，开始研磨写字。提笔想了许久也不知如何开头，比起文章，这姻缘似乎更难写。
“扶柳，袖子沾到墨汁了。”柳风站在一起替我卷起袖口，上面墨迹斑斑。我推开他：“离我一丈远，对，再远些，这是我写给阿萝的私密信，你可不能先看去了。”
阿萝表嫂，几字写下，有暖流淌过我心头。
……喜事姻缘……举案齐眉……
“大皇子找小姐，附近出现狼牙骑。”流苏冷冽出现在门口，冲淡了喜庆气氛。
“呃，等下，”我疾笔快书，字迹有些潦草了，合上笺纸，交给流苏：“让西泠吉安徐掌柜交给密部，密部以最快速度带回柳庄。嗯，流苏，如果真的碰上了狼牙骑，你不要硬碰，先避一避。”流苏点首离去。
“扶柳，去看看吧，狼牙骑不寻常。”柳风走在我身后，声音紧绷。
木棚平台，阿轩黑衣伫立，他身后是大片坍下的碎石。
“拓跋剽螭铁骑中的精锐，草原最厉害的骑兵，狼牙骑，就在山下。”阿轩淡漠地说，额发遮掩住了眼睛。
我远远望去，稀疏松林中一列粗犷汉子骑马转悠，虽然没有披甲，只是寻常百姓衣物，但他们身后负着精铁大弓，和那泛着阴寒光芒的箭矢，都是狼牙骑的标志。
“这里是定北将军的地盘，才二三十人的狼牙骑不会久待。狼不入虎穴，拓跋人也是知道的。”我淡道。
“我却想的不同，”阿轩眯起眼，盯着一群彪悍男人中的娇小身影，阴沉道：“因为女人的心思总比男人更难猜测，不是吗？”
马背上的女人忽然转过脸，露处她精致面孔，清秀亮丽。她一笑，隐隐有份独霸气，立即打马绕着松林奔跑起。
林宝儿，这一次见面，我看见了你，你却望不到我的身影。
我转身离去：“晾上个三五天，没有收获，他们自然就会回到格尔沁的草原了。”
山中风渐渐刮大。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弹指瞬（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