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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弹指瞬(二) ...

  •   一夜浅眠。
      自己左右辗转几次,终究是睁开了眼。门窗都紧闭着,光线熹微,大约只是清晨。感觉到了寒气,不禁轻咳数声,闭上眼,又缩进了棉被。我转过身子,对着空荡荡的内侧,肩上的缎被不小心滑落,阴湿寒气入骨。自个冷得发抖,蜷缩成一团,才想起,原来一直是他给我将棉被掖得严实。
      也许实在是冷得受不住了,倒是索性掀开了被子,自个利索起了床。踏着鹿皮短靴,在床榻边取了大氅披上,只短短的一刻时间,便觉得脚心处碜人凉气涌起。我轻跺几下,才回忆起在长安时,风铃儿总是记得替我先烘暖皮靴,他们都知我畏寒厉害。这里一夜湿冷,也无人再细心注意到这些琐事。
      推开门,无风,可寒气重得压住全身暖意。
      我拉紧大氅,呼出的热气立刻弥散在眼前,如丝薄的淡云,挡住眼眸看不清这方空间。气雾消散,依旧是不见周围事物,仍是白茫茫一片。是雾霾,铺天盖地,似层层叠叠的白纱遮掩住世间一切。
      伸出手掌,笔直地推向前方。雾太浓,隔了几尺,就不知有什么东西藏在白蒙蒙雾霾下。尚留有棉被余温的手掌刚露在干寒空气中不久,便冻僵了手指。指尖触不到任何实物,我心中也是空荡,急忙握拳,掌心却是虚无,连一丝寒气也握不住。颓然垂下手臂,又将自己全身缩回大氅之中。
      环视四周,浓雾笼罩,我踏出右脚,松软积雪咯吱轻响。看不清,那便只能靠自觉以及模糊记忆走出院落。雾霾阴沉看不见路又何如,那棵松树今日我就是去定了。
      我步伐轻快,穿过那松林,毫无阻滞。原来去往那棵松树的路在昨夜早在我脑海中描绘了千百遍,一次又一次,不需细想,即使是闭着眼,我也能走到那棵松皮剥落的树前。
      启天桓,北移玄武,暗合斗参……
      近了,近了,我的每一步都在轻颤,积雪在脚下飞溅开,打起的雪珠轻缓地落下。雾更浓,那么近也看不清树干上刻的字,是他刻得浅,还是我不愿见呢?
      举起厚重棉袖,一下子一下子地扇起,冷冷的风拂过我脸颊,却不见那浓重雾霾变得稀薄些。还是一层又一层的轻纱雾隔着我的眼与他的字,猛地我大步踏上前,鼻尖触到了粗糙松树皮,红了鼻头。清郁松香就肆虐在鼻端,百年老松这样沉的香,却似乎压不住了淡淡墨香。我怔楞片刻,直到鼻头发酸了,才伸出右掌撑住粗大松杆,视线缩在那一段刻下不久的字上。
      静静地望着那数行狂草,笔锋收尾如此犀利,利得轻易割入人心。大风刮过,帽檐上的柔柔皮毛扫过我的脸颊,痒痒的轻刺,这样的轻却似挥掌掴过般,红得是脸痛得是心。
      木痕里结有无数细小冰晶,手指拂过,一字一寒冷。
      上官扶柳,三年之后你若没有出现在我眼前,那么,我便送上官九族上天,出现在你眼前……
      锥心之痛,自指尖蔓延,瞬间便袭击我全身。狠狠咬唇,我却是瘫软在树根,低头痴痴瞧着沾了冰晶的右手。有细细的血迹,凝固在中指,是残留下的尖锐木屑深深刺入肉里。刺入是痛,拔出也是痛。
      可血已流出,痛入骨也得剔除。
      深吸一口气,我死咬住刺入手指的木屑,狠狠拔出。指尖鲜血冒出,沾在唇角,腥咸血味刺鼻,我顿时微微头晕,歪倒在了雪地。
      我几乎是躺在积雪上,脸触到冰雪,已然是僵硬。冷风拂面,我却是轻轻地笑了。眼前是松木雕刻,不大,大约只有六寸长。撑起身子,我一把抓住松木,细细扫视这件粗糙雕刻木件。它落在雪地已有一夜,松木上全是晶莹的霜,薄薄一层覆裹住原木,如银月光芒轻盈灵动。
      松木女子雕像如此清晰,却又如此熟悉,眉目如画,眉目如我。
      记得,那一日,洛谦说,那个雕人的男人是后悔了……
      忽地雕像映射出七彩光芒,刺目之极,我仰起头,东方朝阳暖光穿越过重重雾霾,照在了松木女像上。将雕像塞入袖中,我缓缓站起,走回院落。
      有些事,来不及后悔,后悔也无用,决定了必须一直走下去。
      回到屋里,瞥见桌上的一壶冷酒,那是昨日下午,柳风来时饮剩下的醇酒。我坐下,径直为自己满满倒上一杯,一小口一小口地饮,口腔冰凉,喉咙却是炙碳在燃烧。我喝下一大盏,便再无气力,瘫倒在了床上。我蜷缩着窝在棉被里,小心翼翼取出木雕放在胸前,袖里湿答答一片,阴冷着臂膀肌肤。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忽地听到门被打开的轻响,我回头,看见柳风和流苏步入。
      “又病了。”流苏蹙眉。
      “哪有……”我伸手挨在自己额头,便闭上了嘴,额角微微发热。
      柳风叹气摇头:“我再去请大夫来吧。”
      “不用麻烦了,只是稍微不舒服,睡睡就好。”我勉强笑了笑:“如果要吃药,我只愿吃阿萝的药,那药丸里面掺了不少蜂蜜,好吃不少。”
      柳风无奈一笑,取了锦囊给我。
      我含了一颗药丸,便转过身,恰好木雕硌在胸前,心口一痛,便蒙头又睡去。只是不曾想,此后几月因为伤寒,我都挨在了这炕上。
      匆匆大半年过去了,等过了酷暑接近初秋时分,我的寒症才完全驱除。
      这一日,秋高气爽,辕儿吵着要吃酥饼,我想着闷在顾逸松的小院子里也是许久了,也该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一行人走到吉安镇,也算是顺利。
      到了城中,柳风先去试着联系西泠柳庄,而我们便拣了一间较大的茶馆。只坐了片刻,辕儿耐不住性子,吵着要去街上玩耍,拉了流苏跑去买糖了。我和阿轩坐得安稳,细细品茶,听着茶馆里的人说起天南地北的事。
      醒木一拍,一名青衣书生走到茶馆前台,高声笑道:“三月国丧之期已过,在下再次登台为大家说上一段,搏以一笑。”
      国丧,我一愣,热茶泼到手指,一阵揪心的痛。虽然早有准备皇甫朔将要去世,但它真的来临时,我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那青衣书生挥扇道:“九皇子登位,年号元昊。这即位原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都是按礼法而来,可却偏偏出了件稀奇事。宫中有传闻,先帝病重卧床,真贵妃七日七夜不休不眠伺候在侧。龙气日日消弭,真贵妃虽夜夜祈求,但天意不可强求。终于先帝在弥留之际,真贵妃泣言:妾无能,愿随帝与地下。语罢,真贵妃自绝于先帝榻前。啧啧,这样的情深意重真是难得啊。先帝也郑重颁下遗旨,与真贵妃娘娘合葬。这可是千古未有啊,皇帝不和皇后葬在一块,倒是贵妃陪伴长眠。宫女们常常唏嘘,一定是皇帝老爷喜欢这位娘娘得很,不然……”
      一段时间的发懵,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也听不进那书生说了些什么。只度测着,皇甫朔当真是心里装着真姐姐,只是他为了做个帝王,将感情埋得极深,深得到了三丈黄土下才肯将真妃纳入。
      “哟,这位少爷怎么走了?”茶馆小二跟在阿轩身后叫道。
      我这才发觉阿轩已然步出茶馆,急忙塞了些铜钱给小二,跟着阿轩出了茶馆后的偏僻巷子里。走入尽头,阿轩才停住,猛地回头,他幽黑眸子就直直闯入我的视线。一贯寒冰的眼瞳突然微微漫着轻薄水气,浅浅碎碎,只一层水花,忧带寒气。
      我莞尔一笑,暖暖的阳光洒在他不屈的脖颈,同时也很快地蒸发了他眼中的水雾。我弯起唇角,托起他的宽大袖口:“以后不要这样用力了,都扯破了。待会儿回去后,换了一身衣服,送到我房里补一补。”
      阿轩一僵,继而眯起眼:“我要学真正的天权阵法!全部的天权阵法!”
      他的眼太沉,根本不是一个刚听到父母去世的少年反应,没有哭泣与痛苦表情,却是漠然地在说:“其实我三月前已知父皇驾崩,母妃随逝。”
      我的脚突然一滑,右手重重地抵在路旁砖墙上,凸凹的土砖擦过手心,一阵火辣疼痛,继而便靠着土墙,闷声问道:“伤心吗?”
      阿轩的声音清晰无比:“做了足够准备便好。出宫之前我早已料到,父皇久病,不过半年之间,而母妃见我与辕儿安顿妥当,必随父皇而去。”
      “既然想学阵法,”我垂着头,看着路上灰黑尘土,轻声问道:“那你能够守住不用阵法滥杀的誓言吗?”
      “不能!”阿轩双目迥然有神:“可如果不教我天权阵法,那么三年后,我迟早也是一败。三姨,假如我死去,这次对你而言如此痛苦的逃亡又有什么用呢?”
      “当年哥不行,你也不行!”我仰首盯着阿轩黑亮的瞳。
      “呵呵,”阿轩低沉地笑:“二舅不是也学了天权阵法吗?”
      “破阵之诀在于韧,韧者百折不饶。”我笑了,掌下的土墙裂开,黄土碎末纷纷落下。“阿轩,希望你能保持住这种韧性,三年后才是真正的开始……”
      流苏正好牵着辕儿走过来,我和阿轩相视一眼,轻轻地笑,便再也只字不提,沉默着回到顾逸松的环镇阵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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