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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序幕 从来长风逐流水,可怜燕死两头空(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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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青鸾是百里家最后的希望。
有时他也觉着,比起赞誉,这句话更像一条枷锁——狠毒地锁死了其他的选择,催促他这个盲人去寻找深渊底部的光明。
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百里家经年未现的古凤凰血,随之而来的是只能出现在传说中的血脉天赋“涅槃”。这具仿佛永远不会死去的身体成为他翻盘的筹码,他能够从世人的脚底爬到头顶都是拜它所赐,灵族也慷慨地赠予他赞美、名号,甚至于祭起浮生轮的资格。
浮生轮是灵族的秘术,它使人眼热的原因就在于,祭者可以通过回溯时光的法子篡改命格。当然天底下也没什么免费的午餐,想要让这尊宝贝动一动,需以凤凰血为灵媒,以上乘根骨为代价。
御青鸾很少遭遇坎坷。但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为了弥补他年幼时遭受的所有罪恶。
他并非百里家正经的嫡子,卑贱的出身使他陷进痛苦的泥沼里受尽百般折磨。
当年还没能手握大权的百里家主贪图他母亲所修的功法,榨干了那可怜女人的所有价值后却将母子二人弃如敝履般扫地出门。正室夫人识大体,并不加害于御青鸾母子,其余风头正盛的妾室却巴不得将他们作丧门犬踢出百里家的族谱。
庶出子女也看不惯他那副目下无尘的嘴脸,恨不得将他踩到脚底下去再碾那么一碾。
一来二去,御青鸾和母亲被挤在嫡庶之间狭窄的生存空间里蝇营狗苟,最终只能被迫退出这场奴颜媚骨的博弈。
真真可惜的是风水轮流转,谁也没能想到御青鸾的身上能出现百年难遇的返祖现象。百里家自然不甘心,卑躬屈膝地将御青鸾迎回了百里家。他本以为自此以后母亲能够母凭子贵一步登天,她却在开办接风宴的当天晚上撒手人寰了。
御青鸾向来顺从天道。他的身份使他注定成为天道最忠诚的维护者,也使他注定要咬紧牙关扛起那所谓的“责任”与“宿命”。
百里家急着霸占御青鸾也不是没有理由。
云家是中大陆延续了几千年的庞大氏族,稳固地盘踞在食物链的顶端。扩张期间的云家不可避免地衍生出旁系支脉——风家与百里家——风家形成于父系氏族,百里家形成于母系氏族。
百里家与云家原本就不是什么根深蒂固的盟友关系,比不得风家同云家是一条血脉的近亲,这种双方各自心怀鬼胎的利益关系称得上岌岌可危。
云家光明正大地用“从属”一词将百里家踩得结结实实,百里家却始终想要在中大陆翻起腥风血雨来。云家也并非三教九流、软弱无能之辈,用了雷霆手腕镇压百里家的狼子野心,私底下又遣派暗卫刺杀了百里家好几枚顶用的棋子,得意洋洋地等待百里家露出挫败的讨好的嘴脸。
百里家由此偃旗息鼓,一心韬光养晦。
但百里家绝不甘心。百里家也绝不罢休。
御青鸾的出现就像是一根稻草,或是一瓢浮萍,对于近似溺亡的百里家,只要抓住就有一丝希望。
百里家使出浑身解数将御青鸾的存在抹杀得一干二净,近乎于将他雪藏在云家的眼皮子底下。直至灵族开始对外大肆宣扬赞美御青鸾时,云家才惶恐地认知到他的存在。百里家得意洋洋,以为摔死云家易如反掌。
云家百般无奈,只能亮出最后的底牌。
风无息是百里家反抗计划中的一个变数。
他是风家家主与正室所生的独子。风家从未对外界隐瞒过风无息的存在,然而在此之前他的存在感微弱得像是一只老鼠。
几乎一夜之间,风无息撕破了云家为他苦心经营的平庸外衣。他不由分说地从风家主手中夺走了镇邪名刀“虞泽”,凭借妖娆的天资在中大陆斩头露角,以极为潇洒的姿态摘下了灵试中的桂冠。自此他的名气如同夏季的潮水,涨得一发不可收拾。
百里家恨得牙痒,却无法阻止风无息成为云家忠诚的走狗。
更何况风无息资质骄人,还揣着一把举世无双的妖刀虞泽。
御青鸾将风无息视为可以相提并论的竞争者。他从出生时起便是注定要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十几年来难逢敌手。这种猛地跳出一个劲敌的感觉,就像是血管里的血液由冰冷骤然转至沸腾。
他向来考量周全,先是接连派了十数个暗卫去刺杀风无息,未曾想无论如何也拿不动这尊祖宗。每一次他都将暗卫殴打至昏厥再斩断两手的拇指,尽了玩性后才将他们扔回百里家的前堂——没有了拇指便注定一生难握兵器,这对暗卫是一种羞辱,对御青鸾也是一种赤.裸的挑衅。
御青鸾心里明白,风无息这是想引自己亲自同他对峙。他向来不是易怒的性子,然而自从跟风无息下了几盘对手棋,他竟也愈发变得兴奋起来了。
他没再行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是堂堂正正地派人将自己择日登门拜访风少主消息捎到了风家。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他只是想借此表达自己对风无息的尊重——表明站在对手立场上的尊重,表明自己开始走心于这场智术与力量上的绝对角逐。
风无息回他:“恭候着。”
御青鸾本以为两人会相约在风雅处来一场酣畅淋漓、针锋相对的辩论,或是随意寻个僻静处,刀光剑影一番较量。然而,仆从却是把他引到风家后院里去了。
后.庭内栽着满墙的攀枝花,庭中一方青石砖瓦砌的小巧玲珑的八角亭,红粉勾勒的涂壁在镂空的横梁后若隐若现。
五官昳丽更胜女子的少年正靠着长椅翻阅书卷,八仙桌上胡乱地堆放着原本装订整齐的书簿。他披着的殷红的外袍早已因主人的不知情滑落到肩胛,雪白的亵衣衬着漆黑铅直的长发,美艳得不可方物。
似是听闻脚步声,少年掀起一双眼帘看他。御青鸾只觉天旋地转,他再未见过生得比他更美的人——男女不论。
凤目湛湛玉容初成,五官棱角尚且显得稚嫩,却已迤逦出狭长的眉眼。尤其那两片薄唇,竟是像抿过女人的唇纸那般水红豔丽引人遐思。
“百里家的小公子?”
“是。”御青鸾轻声回应,生怕惊扰了对方。他的目光落在混于书堆中的暗红色长刀上,目光追逐着刀柄尾端悬着的一缕红穗,心道这大概便是那妖刀“虞泽”了。
他心下揣测着对方是在看什么书,脑中过了一阵儿高级功法秘籍的名录。就这时却有一阵微风穿堂,拂起书页“窸窸窣窣”地翻了翻,他下意识地一瞟书中的内容,白皙的脸颊猛地爬上诡异的薄红。
男子女子白花花的肢体以巧妙的姿势勾缠在一起,细节和女子脸上欢愉的表情被刻画得栩栩如生,眉批上更有令人面红耳赤的淫词艳语。
——仅是瞄一眼也能令他羞窘到无地自容的东西,风无息却是津津有味面不改色地翻阅着。不怪他眼力逊色,而是那人脸上的认真劲儿与旁人琢磨修术功法的表情着实无一丝异处!
风无息见状像是惊异地道了声“失礼”,眼睛里的笑意却是百般的玩味、百般的不正经。
“你这……”御青鸾思来想去却无话可说。他试图平复心情,呼吸的频率却仍然紊乱。
他用余光瞄了一眼风无息,却见对方早已眯起一双眼笑吟吟地看他。细微的动作被察觉,他仓皇地扭过头去佯装无事地观赏满园的攀枝花,只是那泛红的耳尖儿还是露了些许端倪。
风无息又是低笑几声。
“哈,让小先生见笑了。小鱼儿——来帮少主收拾了。”他唤了一声,便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跑过来抱起这些画本,临走前还乜了一眼风无息,给御青鸾赔笑道:“小先生不必理这登徒子,他向来是这副寡廉耻的嘴脸。”
御青鸾深深地看了一眼风无息,应了小姑娘一声。
他能察觉,风无息是在向他示威。
不……这甚至算不上交恶的表现。他的懒散怠惰与轻慢鄙薄,都是源于他的不感兴趣。
他甚至没有展现出受制于云家的蛛丝马迹,单是以一种孟浪而放荡的方式请御青鸾打道回府。
御青鸾不是不识抬举的人。棋走到这一步,他自然明白眼下应当以全身而退为上策。但……
风无息糜烂奢侈的生活勾起了他好胜心的不平衡感。他始终认为风无息也该是像他一般在命运的苦海里挣扎搏斗,像他一般拼尽全力与敌手较量,因而一直抱着天资凌人的上位者的高傲。
然而风无息的生活何止不像他所想的那般严谨,而是……而是……
御青鸾眉间的神色扭曲了一瞬,抬手抵住眉间摩挲一番,心中警铃大作。他稍稍放开心中的怨怼,再次抬脸时已然挂上如沐春风的微笑。
他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回过头来正欲开口,却见风无息又换了个姿势,倚着红漆石柱半阖着眼休息。
那眼角似是生来便带着摄人心魄的媚红,波光流转落在他身上,仿佛要比那画卷上玉体横陈的女子还要活色生香。
“小先生是有什么话要问?”风无息半眯着眼,伸手拂开衣衫上或湿润或皱缩的花叶。似是察觉出了御青鸾的欲言又止,他脸上的神情变得似笑非笑。
“不知风少主觉得眼下的生活如何。”御青鸾见对方终于摆正了态度,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斟酌半晌,单刀直入地抛出了想问的东西。
他所准备的天衣无缝的措辞也算是白白打了水漂,与这般不解风情的人细水长流地切入主题,不如直问直答来得真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