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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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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还在烧么?”
“老大老大!我拿回来了!这就是按那个医生说的抓的药……”
“嘘,声音太大了。”
“哦……哦哦,我知道了,二哥,你别瞪我啊。”
王权醉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脑中混混沌沌的,还有些气血逆行的不适感。
但最难受的是,耳边总有人嗡嗡嗡地说话,吵得她不得安宁。
等下……有人说话?
这里怎么会有人在?
她皱起眉,动了动,撑开眼皮。
“快看,师妹醒了!”
师妹?
最先入目的是一张女人的脸,梳着飞仙髻,戴着一张薄薄的浅绿色面纱。
很熟悉的样貌……但不知为什么,想不起来是谁。
王权醉茫然地眨了下眼,感到有一只手撩开她的额发,覆上了她的额头,然后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道:“还有些烫。”
她顺着声音望过去,看着那个白发紫眼的人收回手,转头和站在床边的人说话。
而站在床边的那个人……戴着一张滑稽的笑脸面具。
笑脸面具?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就好像尘封太久的记忆终于在此刻被撬开了一个角,那些曾经怎么努力回想也始终看不清晰的的模糊面容,慢慢地,和眼前这些人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哥?”
“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一生病就知道找你哥了,”笑脸面具走过来,坐到床边,“现在说说吧,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双眼还有些失焦的小姑娘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惊恐地坐起身挥开他的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脖子,退到了床角。
莫名其妙就被自己亲妹子当成了洪水猛兽的王权霸业:“……”
“这怎么好像,很怕你的样子?”青木媛看了他一眼。
“师妹是不是烧糊涂了?”邓七岳插了一句,“还是说把老大认错成谁了?”
“不可能,”李去浊指着王权霸业脸上的笑脸面具,“就咱老大这张面具,多具有标识性,认错谁也不能认错他啊。”
“……你闭嘴。”
“大哥,让一下,”杨一叹没加入他们这走势越来越歪的对话,错开王权霸业,安抚正捂着脖子一脸惊惧的小姑娘,“脖子怎么了?让我看看,是受伤了么?”
二哥,王权醉嘴唇翕动了下,怔怔地望着这张她做梦都想见到的脸庞离自己越来越近,茫然又顺从地放下了手。杨一叹侧过头,拨开小姑娘披散着的头发,仔细看了看她的脖子,然后起身和王权霸业对视一眼,摇摇头:“没有伤口。”
又转向小姑娘:“是哪里疼么?”
王权醉这才反应过来,抖着手向自己的脖子摸去。
没有……没有被砍断。
她又抖着手去摸自己的双腿。
腿还在。
一边的王权霸业正疑惑这丫头在干嘛,就见她旁若无人地想要脱裤子,立刻黑着脸把被子盖了过去:“……”
不用说了,这绝对是烧糊涂了,忘了这屋里除了她哥还有好几个男人在么?
被她哥用被子砸到的小姑娘,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盖在身上的被子。
所以……这是在做梦么?
她梦到了过去?
还是说……之前的一切,圈外死别,游荡百年,才是一场梦?
“老四别愣着,去煎药,算了你不靠谱,还是要拜托你了三弟。还有既然醒了,就别都围在这里了,我一个人留下就行……”王权霸业话音刚落,就被刚刚还呆得像丢了魂一样的妹妹一下扑到了身上,小姑娘的目标非常明确,抓着她哥的胳膊撸开袖子就往嘴里一放,“嘶——”
“你咬我干什么!”
王权醉抬起头,声音发着颤:“哥,疼么?”
“……你咬自己一口试试。”
然后他这个进入叛逆期就再没听过他话的妹妹竟然就真的一口咬在了自己手腕上,咬完眼圈瞬间就红了。
这怕不是烧糊涂……是直接烧傻了吧?
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就见红着眼的小姑娘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好像再憋不住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瞬间懵逼的王权霸业:“……”
完全不知所措的其他人:“……”
一直以来,王权醉虽然都是“面具”里最小的一个,但向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不说和她最亲近的杨一叹和青木媛,就连王权霸业这个亲哥,也从没见过这位小祖宗掉过一颗金豆子。
更别提哭得这么肝肠寸断了。
“小妹,你这是……”王权霸业僵硬地伸出手,想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却被她再次扑到了怀里,也不知道这丫头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力气,手上劲大得把他的腰都快勒断了。
王权醉就这样死死抱着她哥,哭得都岔了气才松手,然后胡乱抹了把眼睛,跳下床,光着脚蹬蹬蹬跑到青木媛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一言不合就被埋胸的青木媛:“……”
抱完青木媛,小姑娘又顶着一张花猫脸,哇哇哭着抱住了离她最近的李去浊。
两手完全不知道往哪放的李·千机童子·去浊:“……”老大,救命!这种时候他该怎么办?
就这样,完全无视众人的反应,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把屋子里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平时老是捉弄的邓七岳和不怎么熟的黑剑张正都抱了个遍的王权醉,才因为光着脚踩在地上太凉,重新坐回了床上。
青木媛瞥了眼唯一被漏下、脸色不明的杨一叹,来到床边,用被子把还在发热的小姑娘严严实实地裹住:“所以到底怎么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因为哭得太撕心裂肺,现在还直打嗝的王权醉根本说不出话,只能胡乱地抹着眼泪。
青木媛只好拿出手帕帮她擦:“是做了什么噩梦么?”
“嗯……”王权醉借坡就下,断断续续地回答,“我……我梦见我哥的那张面具……长在他脸上了……”
我梦见你们都不在了。
“那是挺可怕啊。”李去浊恍然大悟,“怪不得小妹被吓哭成这样。”
“老四,出来一下。”一直都没有说话的杨一叹突然开口,说完,自己率先往门口走去。
“走吧,出去说。”有点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被二哥点了名的李去浊,刚想问,就被王权霸业推着出了门。王权霸业虽然嘴上没明说,想的却是和自家二弟一样,小姑娘这次哭得不寻常,发烧之前最后和她在一起的就是李去浊,得好好问问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要真是被谁欺负哭的……无论是谁,别以为会这么就算了。
王权醉用手背蹭着眼泪,在那个青衣白袖的身影往门口走时,强忍着,才把黏在他身上的目光收了回来,然后低下了头。
曾经,她一直以为,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奇迹能让她再见二哥一面,哪怕是在梦里,她也一定会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他,告诉他她到底有多喜欢他,到底有多想念他。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却发现,所有的那些……独自苟活的茫然,深入骨血的思念,日复一日的煎熬,求死无路的绝望,通通……都变成了胆怯。
有人曾说过,爱到深处,是畏惧。
当时她并不相信,如今才知道,原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让你不敢看不敢碰不敢想。
等她渐渐不哭了,青木媛便赶走了其他人,又接过李自在煎好的药,喂她服下。
“吃了药,就好好睡一觉。”青木媛给小姑娘掖了掖被角,“刚才我看过,你哥就在外面,我也暂时先不走,有事就喊我们。”
王权醉点点头,听话地闭上了眼。然而等门被关上后,她睁开眼睛,眼中哪还有一丝睡意。
她坐起身,摸向自己的脖子。
平整,光滑,没有一丝伤口。
她又挽起裤角,看自己的腿。
有血有肉,完好无损。
所以……真的只是个梦,对么?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她就感到眉心一阵钻心的疼痛,接着熟悉的妖力自眉心起始,顺着经络迅速流到了四肢百骸。
……不是梦。
半晌,她抬手捂住眼睛,嘴唇颤抖。
不是梦,是她……回来了。
2
杨一叹轻轻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小姑娘坐在床上,捂着脸哭得肩膀颤抖。
并不是刚才那种撕心裂肺地大哭,而是忍着憋着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只流眼泪,看到他进来一惊,胡乱地抹了抹泪水,抹完了又立刻低下头,说什么也不抬头看他。
杨一叹从刚才便发现了她不敢看自己,又想不通为什么。明明上次分开时,小姑娘还拽着自己的袖子不放,非要和自己一起去西西域调查,被她哥拎着后领才给带走……这才过了一个月,怎么就一脸不想见到自己的样子了?
难道……
“小醉,难道你刚才做的那个梦里,”他组织了下语言,“面具长到脸上的人不只有大哥,连我也……”
不然为什么这么怕他?
王权醉垂着眼,飞快地摇了摇头。
“那怎么不敢看我?”杨一叹一边问一边走过来,坐到她床边,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放在了她手里。
“这是什么……”小姑娘带着重重的鼻音问。
“上个月在破天观,你不是让七岳给你买妖馨斋最新出品的芙蓉糕么?”杨一叹一愣,“不是这个么?我买错了?”
妖馨斋的糕点……好遥远的事。
王权醉拿起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却因为刚刚哭得脱力,试了几次都没打开。
杨一叹见状,直接取出糕点递给她,看着她慢慢咬了一小口。
绵软的糕点立刻在口中化开。
好甜,王权醉的鼻子一酸。
“不好吃么?”把她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的杨一叹微微皱眉,接着王权醉就见她的二哥从袖子里又哗啦啦地倒出了好多小盒子,把她盖住腿的被子堆得满满,“我不大会挑糕点,买的这些都是老板推荐的,他说只要是小姑娘都爱吃这几种……你先挑几个尝尝?”
“这些都是二哥刚才去买的?”小姑娘低着头,声音哑得不像话。
杨一叹点完头才发现她看不到,“嗯”了一声。
“二哥你不是一直很聪明么?”她吸了下鼻子,“怎么这次这么好骗,你这明明就是把妖馨斋所有的糕点都给买了啊。”
“是这样么?”杨一叹微微一笑,“那你挑出喜欢吃的,二哥记一下,下次直接去买那些。”
他说着,却发现他从小宠到大的小妹妹非但没有被这些零食糕点哄好,反而嘴巴一扁,眼看着又要哭出来。
“面具”中威名远扬的三识神君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些无措,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小姑娘憋着哭腔低声道:“我刚才……我刚才梦到的不是我哥的面具长到了脸上。”
这件事的话……其实他一开始就没有相信,王权霸业也没信,所以两个人才会把李去浊带出去盘问。但问来问去,都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他们才不得不接受,可能真的是那张笑脸面具长到脸上太可怕了,才把小姑娘吓成了这样。
“我梦到的是,你……你们都不在了,”小姑娘抬起头,眼圈红通通地望着他,“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原来是做了这样的梦,怪不得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哭包。
“那不是真的,”杨一叹温声安抚她,“你看,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在这里,不会丢下小醉一个人的。”
王权醉嘴唇颤抖着,想说那是真的,想说我亲手擦掉了你脸上的泥水和血迹,想说我抱着你的尸体在暴雨中坐了几天几夜,想说我甚至眼睁睁看着你被泥土覆盖,可最后出口,却是一句带着颤音的:“不骗我?”
“不骗你,”杨一叹抬手,摸了摸她因为一番折腾而有些毛躁的发顶,反问,“从小到大,二哥有骗过你么?”
王权醉没有说话,头顶的重量让她的眼圈又红了一分,终是再也忍不住,抓着杨一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杨一叹一愣,虽然小姑娘从小就一直很粘他,但过了十岁之后,最多也只是摸摸头拍拍背这种兄妹相处的程度,何曾有过这样过分亲昵的举动。
等小姑娘的脸贴着他掌心贪恋又依赖地蹭了蹭,他心中更是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一时竟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好温暖,王权醉又蹭了一下,这才放下了他的手。杨一叹刚松了口气,就见小姑娘把被子上的糕点盒往边上一推,然后爬起来,跪坐着扑到了他怀里,脸紧紧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扑通,扑通。
温热的身体,跳动的心脏。
“二哥。”小姑娘声音闷闷地开口。
“……什么?”
“这是补刚才的。”
双手悬在半空不知道往哪放的杨一叹:“……”
的确,刚才屋里的人中,只有他没被抱。
但是小醉抱别人,有抱……这么长时间么?
“二哥。”
“我在。”
“你为什么……”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杨一叹只觉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刺了一下,泛起了一股密密匝匝的疼痛,接着又听她小声问:“你能不能……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看来真的是被那个梦吓得狠了。
杨一叹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放下手,环住了怀里的小姑娘。
“不要再想那个噩梦了,”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你的。”
3
“小妹,你总算是不呆在家里啦?”
“四哥,”王权醉望着眼前突然倒立着出现的李去浊,“你老这样,脑袋都不会充血么?”
“怎么可能,你以为你四哥是谁?当然早就练好了。”说着,又踩着风火轮在空中连翻了两个跟头,带动红绸跟着飞舞,才重新落在了王权醉面前。
望着这样的李去浊,王权醉就想起了沐天城外那个一身深衣坐着轮椅的身影,她忍不住开口:“四哥,你还是这样闹腾的好。”
“什么叫闹腾?我和你说……”
王权醉表面上一脸认真地听着,思绪却有些飘远。
因为想念爹爹和娘亲,她借着生病的理由,在家里连着呆了好几个月。
可娘亲不愧是娘亲,只一眼就看出了她和以往有些不同。虽然外表没有任何变化,但百年岁月到底还是在她灵魂深处留下了痕迹,王权醉只好对镜揉脸,练了一个多月的表情和怎么说话,才勉强算是回到了以前的状态。
而这期间,那位神通广大的三少爷来过一次。
上来就说了一句:“竟然回来了?也是个痴人。”
“不过没想到把那一身妖力也带回来了,这就有点麻烦了。”他还是和上次一样,盘腿坐在半空,“目前倒是隐藏得很好,但是时间一长就难说了,尤其你身边还都是些法力不俗的人。”
说着在脑后摸了摸,拔下了什么,丢给王权醉:“送你了。”
王权醉接过,发现那是一根金色的毫毛。
“只是根普通的,除了能帮你压压妖力,没别的作用。”
“算了,走之前再告诉你件事吧。”
“我想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你现在这样,怎么也不能被归为人类了,不过不是人也有个好处——你听说过涂山的那个转世续缘吧?”
转世……续缘么?
“……小妹,想什么呢?”
王权醉眨了下眼,眼中的焦距刚恢复,就看到李去浊的手在面前来回不停地晃。
“小妹,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特别像谁么?”
“……谁?”
“老大。”
王权醉迷惑地望着李去浊,什么意思?
“不是都说王权家是最厉害的嘛?怎么你和老大都这么怂呀,”李去浊说着就把耳朵凑了过来,“快来和四哥说说,总这么发呆,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你说你们也真是的,喜欢就去追嘛,怕个什么?”
“……”这种时候,如果换做以前的王权醉,会是什么反应?
她直接伸出手,重重地拧了一下四哥的耳朵。
“哎哟!你这干嘛!”李去浊一下子跳开,“四哥好心帮你,还不领情。”
小姑娘抱着小肩膀,哼了一声:“你能怎么帮我啊?”
“当然是……等等,就是说还真的有啊?老大知道么?快快快,告诉四哥是谁,四哥帮你检验下人品。”
“人品肯定是比四哥好。”
“看看,还没嫁呢,就开始胳膊往外拐了!”李去浊顿了顿,突然问,“二哥知道么?”
“他当然不知道,他一直都只是把我当妹……”王权醉猛地刹住话头,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的同时,脸瞬间涨红,“我是说,我没和任何人说过,二哥……当然也不知道。”
“你连二哥都没告诉啊,”所幸李去浊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小妹,你不会真的是单相思吧?”
脸上的热度还没褪,就被戳到了痛处的王权醉:“……”
“别怕!”李·胆子超大·去浊拍了拍胸脯,“他要是说什么都不喜欢你,四哥就去帮你把他绑来,咱王权家这么大名头,不怕他不就范。”
王权醉:“……”
她直接一个铁拳锤了过去。
远处,杨一叹望着面红耳赤地和李去浊打闹的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连青木媛走到身边都没发现。
“怎么,”青木媛面带薄纱,怀抱着玉如意,“心里不舒服?”
杨一叹一愣,侧头看她:“什么?”
“杨二,”青木媛答非所问,“我一直就想问,你是怎么看待小醉的?”
然后还没等他回答,又接上一句:“不是亲妹,胜似亲妹?”
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毛病,杨一叹点了点头。
“但你不觉得,即使是作为兄妹,你们之间也过于亲密了么?”
她想起那次在门缝中看到的一幕,青衣白袖的青年坐在床边,拥着裹着被子的小姑娘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小姑娘闭着眼,脸贴着他的胸膛,分明已经睡熟了。
“更何况,你们也不是真的兄妹。”青木媛看了杨一叹一眼,然后和他擦肩而过,“作为朋友,提醒你一句。”
“你早就不该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了。”
……
“青姐姐,”看到青木媛过来,王权醉迎上前,疑惑问,“你刚刚在和二哥聊什么?”
青木媛瞥了她一眼:“吃醋了?”
不出所料就见到小姑娘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张口结舌地冲自己疯狂摆手。
青木媛笑了声,不再逗她,目光越过去,望向了正在和弟弟说话的李自在。
正摇头摆手的王权醉一怔。
这种眼神……
她顺着青木媛的目光看过去,突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当初青姐姐死的时候,脸朝着的是三哥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