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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化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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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暗中,有辨不出男女的声音问:“想活下去么?”
她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只知道下一秒,自己睁开了眼睛。
骤雨滂沱。
她躺在的血水和泥泞中,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有雨水砸入眼中,却不觉得疼。
她有些茫然地想要撑身坐起,但怎么也使不上力,等看到不远处的下半身,才想起自己已经被拦腰斩断了。
可是……没有腿怎么办?
这个念头刚产生,她就看到层层叠叠的黑色藤蔓从自己腰下的断口长出,纠结缠绕,慢慢变成了人腿的形状。
她试着站起来走了一步,却因为还不会控制这由藤蔓做成的腿,扑倒在地。等再爬起来,就看到了眼前牧神气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
她愣了愣,然后慢吞吞地抱起了那颗头颅,就着雨水用衣袖帮他擦掉了唇边已经凝固的血迹,把那个狮子头套戴正,又向前爬了几爬,放倒那具跪在地上的无头尸首,把头安了回去。
做完这些,她环视四周,又爬过去帮胸口开了一个大洞的青木媛擦掉了脸上的血迹,因为实在找不到那颗被掏出去的心脏,只能抬手合上了从认识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很宠她的青姐姐那只流着泪的眼睛。
歇了歇,她又来到伏卧在地的李自在旁边,一把一把地拔出了插在他身上的剑,又在周围找到他所有被砍掉的断肢,重新对齐放了回去。
然后转向了全身烧焦的姬无忌……
最后才是杨一叹。
哪怕现在所有的感觉都已经变得迟钝,她也迟迟不敢去看那张曾经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描画的脸。
她就这样没什么表情地在杨一叹的尸体旁边跪坐了很久,才扶起他侧着的头,放到自己腿上,用手慢慢合上了那双她曾经最喜欢的紫色眼睛。
他脸上的血污很多,她轻轻撩开那已经沾染了鲜血和泥水的白发,用手指在他脸上擦了一遍又一遍,却总是觉得擦不干净。
不知擦了多久,她慢慢低下头,脸贴着脸地抱住了那颗头颅。
十七岁的王权醉,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失去。
2
她抱着杨一叹的尸体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这场埋葬了一代人一生的暴雨过去,太阳在黑云之后露头,才松开了手。
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曝尸荒野,她木然地想。
于是就用手一点一点地为他们挖出坟墓。手指头很快烂掉,却流不出血,也不觉得疼,她便没有停,就这样有条不紊地挖一个埋一个。等到最后,望着杨一叹的脸一点一点被泥土覆盖后,她站起身,带着那只被他挖下的眼球,几步一摔地踏上了归途。
没有了御剑的法力,也控制不好这藤蔓的双腿,她一天只能走几百里路。
但她不需要吃喝,更无法入睡,所以可以一直不停歇地走。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几百天后,她再次看到了那道熟悉的圈。
圈附近有人,那个被哥哥破了本命法宝的天门老人正望着圈外不知在想什么,而山海门其他的年轻弟子则好像在搬什么东西。她清楚自己现在这种脖子断了一半、腰以下全是漆黑的藤蔓的模样有多么可怖,本想避开他们,走了几步却发现,没有人能看到她。
十八岁的王权醉就这样错开众人,回到了圈内。
出去时,以为夙愿即将达成,最喜欢的人都在身边。
归来时,半人半鬼,天人永隔。
3
又是几百天,等她回到王权家,才发现因为承受不住爱女失踪的悲痛,母亲早在一年前便已病逝。
而哥哥终日枯坐,眼中毫无神采。
她便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直没有出来。
这样的日子终结于两年后的一天,哥哥提剑,王权家倾巢观礼,然后十里红妆,迎回了一位新嫁娘。
王权醉这才知道,原来哥哥那个藏得很紧的意中人是“灭妖神火”东方家的千金。
在婚礼举行时,她站在大堂的门口,想了想,轻声开口:“哥,新婚快乐。”
正要行礼的王权霸业,突然毫无征兆地回过了头,接着却像想起了什么一般,眼中的光亮又一点一点熄灭。她看着哥哥眼神寂灭地重新转回身,把礼行完后,转身出了大堂。
然后去了桃园李家。
曾经飞扬跳脱的千机童子,如今已经变成了只能靠轮椅生活的孤僻青年。她看到他常常一坐就是一天,什么都不做,也什么也不吃,直到那个只是几年时间就衰老得不成样子的李叔叔老泪纵横地来逼,才会一声不吭地拿起筷子。
她知道,那个会和她偷偷吐槽她哥“沉浸美色不要他们这些臭兄弟”的四哥,已经永远死在了那个雨天。
她说不出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慢慢退出这个压抑的地方,没有目的地继续走。直到某一天,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走到了杨府。
也好,她想,二哥,我带你回家。
她就这样走进了那个小时候常来玩的后院,然后发现这院里的一草一木、所有的摆设,都和几年前他们还没去圈外时,一模一样。
她抬手虚虚地抚过它们,微风吹来,回过头,仿佛又看到那个白发紫眼的少年站在树下对她笑。
直到此时,那压抑了数年、深入骨血的情感才仿佛终于汹涌而至,她嘴唇翕动了一下,缓缓坐倒在地,埋头入膝。
二十三岁的王权醉,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那个月色清冷的深夜,那个曾经笑靥如花的杨家小姑姑,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她终于再承受不住那灭顶的思念。
她终于泣不成声。
4
她又走了很多地方。
慢慢地,有消息传来。
有人说,王权家家主那个以正妻之礼娶回的妾室到底是没福气,早早就因为难产而香消玉殒。
有人说,没想到那个痴情到一夜白头的王权霸业,竟然没有一直借酒浇愁下去,而是重新提起剑,带领因数年前那场迷之浩劫而积弱的一气道盟重振了旗鼓。
有人说,上天都是公平的,那位叱咤风云的金面火神虽然得了神火,却也长了一脸的痱子,每天只能用红布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最后更是不知所踪。遗憾的是,曾经名震一方的神火山庄,就此没落。
还有人说……
有次,走在路上的王权醉,突然擦肩而过了一个熟悉的气息。
她转过身,看到一个背着剑、脸庞还没有彻底脱去稚气的青年,正在和一个蛭妖女子说话。
“你呢?小面瓜,如果那个传闻是真的,你会复活你哥么?”女子的瞳仁是妖艳的红色,“别再天真地说什么‘我哥只是挖了天眼,只是失踪’了,接受现实吧,你表哥杨一叹,恐怕早就死了。”
青年被她说得眼神一黯,侧头的时候,露出了额上的天眼。
王权醉这才恍然,当初那个被二哥摸着头,乖巧地叫她“小醉姐姐”的孩子,原来已经这么大了。
可能是贪恋这孩子言行里二哥的影子,也可能是潜意识里期盼着那个传闻属实,王权醉就这样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和他们一同进了沐天城。
各方的妖王和道盟的长老相继而至。
在道盟各名门世家中退休的长老们于城中和黄泉族决战时,她在城外看到了被天誓符定住的哥哥,还有坐着轮椅的李叔叔和四哥。
哥哥现在也只是壮年的三十几岁,却已须发皆白,而那个曾经放话这辈子都不会学他爹留胡子的四哥,也已是老态尽显。
她默默地站在旁边,看到哥想进城支援,但李叔叔不同意,那个直到他们出圈之前还总是把她当小孩喜欢塞糖给她吃的李叔叔,爬满皱纹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他说,我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真打起来没一个是你的对手。
他说,不只是你,如果当初那些孩子们还在……
他说,我不想,再失去儿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王权醉突然想起了之前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时,听过的人们怀念“面具”的话。
他们说,那是一群惊才绝艳的年轻人,面具掩真面,行侠不留名。可惜从数年前的某一天开始,这些人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有出现过。
是啊,她想,我们曾经是道门年轻一代中的翘楚。
我们曾经是天纵奇才的一辈人。
我们去过北国,踏过南疆。
我们戴上面具隐藏身份,想收获属于自己的精彩。
可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在哪里呢?
——为什么,我们死了呢?
三十二岁的王权醉突然再无观战的兴趣,最后看了一眼哥哥后,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所以她没有看到,那包裹着沐天城的巨大人形尸骸中,倏然射出一道旁人看不到的光,和那朵笼罩着她的巨大黑色妖花融为了一体。
5
又过了很多年,又见过了很多人。
也渐渐知道了很多事。
她曾经在龙湾之畔见到了传说中的傲来国三少爷,那个金光闪闪看不清面目的人是多年以来唯一能看到她的存在,带着摄人气势的金棒悬在她发顶三尺以上,最终却没有落下来。
只是说了一句:“竟然能通过那道圈,也真是难为你了。”
“好吧,你想知道什么?首先——你现在这样肯定不能算是活着,但要说死了,却又有思想,能看能听能说话。”他盘腿坐在半空,“不过怎么看都不是人了,严格来说也不能归于妖的范畴,所以你们这些人类……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去圈外呢?”
她不知如何回答,也因为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丧失了开口的能力。
但这次见面之后,她却发现体内涌现了蓬勃的妖力,那位三少爷好心地告诉她这是当年沐天城那具圈外生物的尸骸中残留的力量,和她身上这朵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妖花呼应产生的妖力。
“如果好好修炼,说不定可以显形,”他摆手赶人时随口道,“你也想,让有些人看见你吧?”
于是她便搜集古法,潜心修炼。
时间就这样在指缝中溜走。
传闻王权山庄出了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门兵人,小小年纪,一把剑却使万妖闻风丧胆。
传闻一气道盟出了个会使用纯质阳炎的后起之秀,本为“妖道”,却一路爬上了盟主之位。
传闻涂山狐妖杀人无数,霍乱江湖,道盟计划诛之,于是东方盟主听取众意,定下了和妖女涂山红红的生死决战。
传闻……
在真相水落而出,能操纵人、妖心智的“黑狐”的存在被公布于世的那一日,巨大的妖力汇聚在王权醉的眉心,绽放出了一朵黑色的花。
她裹了件深色的斗篷,把脖子上的伤遮得严严实实,这才时隔数十年,再度回到了王权家。
临到近前一时竟有些忐忑,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算是什么——人,还是妖?还是已经被同化成了圈外的生物?
如果她已经不再单纯是王权醉,已经变成了别的什么,变成了——和当初杀死他们的东西一样的存在,哥真的还愿意见到她么?
但这忐忑很快在门房“老家主已经下葬半月”的回答中化为了乌有。
九十一岁的王权醉转过身,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茫然得好像回到了在那滂沱大雨中醒来的一刻。
而第二年,道门兵人王权富贵战死之后,这世上终是再没有了和她有关系的人。
6
百年如白驹过隙。
王权醉裹着一件深色斗篷,藏着一身妖力,求死不得,便终日在世间游荡。
她听说了涂山的转世续缘,即使不曾相爱,更不曾在苦情树下许过愿,也尝试着去找杨一叹的转世。
但时间实在太久,曾经那些熟悉的、深爱的、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人,慢慢地连样貌都已经变得模糊。
她有时候甚至开始疑惑,那个青衣白袖、踏月而行的人,真的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么?
然后那只被密封住的眼球便会提醒她,出现过,只是他来过,又离开了。
只是他已不在很久。
再后来,她就放弃了寻找杨一叹的转世。
就算真的找到了,就算是同一个的灵魂,就算拥有相似的容貌和性格,他就真的……还是当年的那个二哥么?
地府黄泉族生死簿有言,人死后会再次转世,生死轮回,不断往复。
但人的一生之所以可贵,不就是因为他作为当时的那个人,只有那一次生命么?
正是因为经历的那些特定的事,遇到的那些特定的人,才让那一辈子,永远都无法重现。
——那个小时候被她用法术催眠后戳过脸颊的孩子,那个会在她从树上掉下来时接住她的少年,那个看到她被欺负了会护在她身前的青年,永远都不会再来,也永远都不可能被任何人替代。
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的转世。
早已经不再数自己活了多少岁的王权醉,离开涂山后,去了边关。
那一晚,无声无息的精神法术覆盖了整个边关。她错开一个个被催眠的人,一间一间地找,最终从权家第三任家主的密室中,取走了三识神君杨一叹的面具。
她知道,权家的第一任家主得到了哥和四哥的全部传承,那个从不为道盟做法宝的四哥甚至铸成了具有当年“面具”成员功力的面具,只为给这些后人留下对抗圈外真正敌人的希望。
——但只有这张不行。
她就这样孑然一身,带着这张曾经被她嫌弃到想让四哥修改的面具,和那只保存完好的眼球,再次去了圈外。
再次回到了当初的埋骨之地。
百年之后又是百年,渐渐地,她连当初那些人的面容都再想不起来,却没想到,关于哪里埋着谁的这段记忆,依旧清晰得恍如昨日发生。
这一次,她为他们立了碑。
死而复生,游荡百年,她不吃不喝,也始终无法入睡。可不知什么,此刻站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望着这些冰冷的墓碑,她却久违地涌上了一股睡意。
她慢慢坐下来,靠着杨一叹的墓碑,闭上了眼睛。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