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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荷叶生时春恨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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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翠寒谷北倚白云岭,南临种玉溪,后有丘陵造势,前有曲水来朝,河畔云封门刻有“杏林望重”四字,乃是当年太宗皇帝御笔,其真迹则高悬于木叶上居第二进正院淙溶居前厅内,下方便是老老实实跪着的宋清音。
座上师祖忽然发问:“丫头为何从医?”
她答:“因为可以傲视生死。”
那位她以为会是她师父最终却成了她师祖的老人闻言嗤笑,“傲视生死?伏羲氏画八卦而针九针,以拯夭枉;神农氏尝百草而遇七十毒,令民知所避就。百千年来,医者不过是尽职尽责以拯夭枉或者令民知所避就而已,又有谁做得到傲视生死?”
“您说的极是。”清音笑。
师祖知她逢迎,白眼道:“总有无法医治之人,总有无法明辨之症,你又待如何?”
她想了想,“不如剖尸一探究竟,下次便能如愿以偿地傲视生死。”
师祖复又白眼,“剖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个丫头还真能作践!?”
话虽如此,但自贞观年间起,翠寒谷便一直有着将疑难杂症剖尸的传统。彼时这妮子虽不知师祖讹她,但稍一掂量,嘴里答得甚是乖巧,“您说的极是。《孝经》开宗明义,那是无可置疑,不过生死关头,或许可以稍稍融释贯通?病患命已不存,医者又不明所以,若不澄清,日后势必重蹈覆辙,更添冤魂,又何来傲视生死一说?”
“你这丫头,为何总要傲视生死!?”
这妮子眨了眨眼,无辜道:“不是先得保住最亲近最要紧之人吗?”
“岂有此理!?”师祖拍案而起,对着她脑门一阵猛戳,“行医岂是只为救治亲近要紧之人!?”
她吃痛,瘪瘪嘴,“连亲近要紧之人都保不住,好意思吹嘘杏林望重么?”一面如是说,一面拿眼睛往上瞄那太宗皇帝的御笔匾额。
师祖哼哼两声,道:“也罢也罢,你这丫头,格局有限,却并非不可从医。”
清音在心里学着师祖翻白眼。
“成败一步遥,生死一线间。天地一寸远,对错一崇山。切记切记。”
短短二十字,像佛经偈语,很有些悬妙,凭清音当年修为,完全不知所谓。
“随我来罢,去见过你师父。”
这句倒是好懂,清音满腹不知所谓顿时转为一腔喜出望外,瞥见师祖起身,赶忙小跑跟上。
谷内建有三进五路十五座大宅,每座大宅又分为三进三路九所大院,淙溶居乃是第三进中路大宅木叶上居内的第二进中路大院,由南向北穿过三进三路九堂两厢抄的淙溶居院落,师祖领着她继续东去——清音不禁咋舌,深山荒谷中修造此等九进大院真真穷奢极侈。
更为穷奢极侈的是,第三进大宅原本为谷中医士起居所用,但正宅木叶上居内东侧,与淙溶居同为第二进大院的清漪园,却只植蒲莲。由种玉溪蜿蜒引入的河水清且涟漪,蒲草间的白莲风仪玉立。
蒲莲后隐隐可见第三进东院白石斋,其外壁青岩砌就,内壁白石镶筑,厅堂楼阁无不素净淡雅,却也显得尤为清寒。行至堂前,师祖推门而入,清音尾随其后,一眼望见屋子里密密麻麻的硕大书架,直达顶梁,金丝楠木特有的青色与金色光晕交替生辉,各色古籍遍布其间。清音看得叹为观止,脸上便不自觉地流露出钦羡,连带对这屋子的主人也生出莫名的好感和崇拜,见师祖停了步,她立马万分好奇地探出头去。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
师父他并不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令人惊艳不已的男子,一身玄青色交领直裾襕衫犹显得整个人越发不突出,然而眉目之间,身姿之上,淡淡溢出的气息,让她顿时联想到八个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清音从不知,适合这八个字的男子,会是这样好。
那一年,她十岁,他十六,师父他,也曾昂然如碧树,芝兰芳华。
宋清音这妮子向来自恃辩才无碍,却是生平头一回呆傻不能言语,师祖招手往她脑后一拍,瞪眼道:“还不跪下叫师父!”
这妮子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嘭咚下跪,额头磕得嘣嘣作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宋清音一拜,师恩似海,徒儿铭感五内,愿为师父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一双温润的手掌及时接住她额头,宋清音还要再磕,那手就任由她带着往地上撞去,清音吓了一大跳,连忙止住,却听见少年的声线如指绕青丝一般,道:“宋清音,快起来罢,仔细磕伤了脑袋。”
清音顺势抬头,脆生生叫了师父,明亮双眸里从此映入那身玄青色交领直裾襕衫,再不做他想。
桃月某日授课。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不得问其贵贱贫富,怨亲善友……”顿了顿,少年的语气有点无奈,“宋清音,你有在听么?”
“我有我有!”这妮子死命点头,“只是,但闻卿音已近痴而已。”
少年的耳根须臾间染上一层艳色,仍正声道:“医者足下所行,乃是一条漫长而又孤独之路,一旦开始,无法停歇,且不容有一丝一毫差离。宋清音,你可有此种觉悟?”
“我有我有!”这妮子愈发死命点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师父陪着,这路不长,也不孤独。”
少年气息有些乱了,待到平整起伏,负手垂目,轻轻地道:“跪下。”
清音立马从善如流。
听到那双膝着地一记闷声,少年却是眉心微蹙,“受病有浅深,使药有重轻。度其浅深,分毫不可差;明其轻重,锱铢不可偏。浅深轻重之间,医者之精粗,病者之性命,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得失之间,死生性命之所系,医之道不得不为之难也。”言及此处,语气转淡,“宋清音,罚你尤胜罚我,但若不如此,苏陌钦唯恐误你终身。”
话里沉痛,振聋发聩,宋清音见不得师父丝毫难过,当下追悔莫及,规矩道:“师父说的都对,清音都听你的。”
少年这才一笑。
杏月拜师,荷月上京。
师父的病患乃是长安城中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吏,因罹患奇疾,医治了有月余,闲暇里师父也教她看顾一些迁来的流民。
那日晴好,邻里送来一名壮汉,清音稍一查看,便知是外邪中风之症,“风中五脏六腑之腧,亦为脏腑之风,各入其门户,所中则为偏风。邪在于络,肌肤不仁;邪在于经,则重不胜;邪入于腑,即昏不识人;邪入于脏,舌即难言,口吐涎。此人昏不识人,乃是外邪入腑,而中风多因细小经络气血不足所致,当下应以活血化瘀为首要。”
这一番应对,师父也是首肯的,错就错在,她一时疏忽,多了一味药。更加不顺的,是那壮汉,病重死了。
平心而论,那味药多与不多,无关大局,但身为翠寒谷苏陌钦一手调教出来的唯一嫡系,她如今弄丢的,不止是一条性命,还有三百年翠寒谷以及第十八代谷主苏陌钦的颜面。
忐忑赶到病床时,师父正伸手阖上那壮汉双眼,见她来了,素来柔和幽深的双瞳里也不带一丝责备,她怔忪着不知所措,却见师父长指轻掀澜衫,屈膝,肃声道:“教不严,师之惰,苏陌钦代徒儿向君请罪。”
那一刻,师父下跪的背影,以及自己背负的那条性命,教宋清音今生今世耿耿于怀,没齿至死不敢相忘。
一路无话。
回谷便被师祖狠狠训斥,暴怒道:“去去去!去给我跪那烤药的石板!不满六个时辰,休想滚回来!谁敢给这丫头端茶送水,莫怪老子苏彻不客气!”
清音觉得自己该罚。
师父却抢在她身前,对着师祖道:“师父,清音年幼,未明行医大计,实是徒儿教导不力之过,师父若要责罚,还请先责罚徒儿。”
师祖顿时吹胡瞪眼,气得浑身发颤,怒不可遏地嗷嗷道:“你你你!?你要代她去!?好!好好!你去!你去!”
师父温言答,“徒儿知错,徒儿定当好生教诲于她,多谢师父今日成全。”礼罢,才回首对着她仰唇道,“宋清音,你先回去,但须记得,这样的错,此后不可再犯。”
她根本忘了答话,愕然看着师祖摔了茶盏,而师父被领走。
待到明白过来时,她飞身扑至师祖脚下,连连磕头道:“师祖!师祖!我错了!你让师父回来!让他回来!好不好!?”
师祖俯视着她,默不作声,良久才道:“你这丫头,懒散妄为,你那师父已不知替你收拾了多少回残局,望你看在他这番苦心之下,从今往后,多加约束自己,好歹也成一些器罢。”
清音心痛难当,决绝道:“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要师父受罚!”
师祖反道:“如此一来,我还非罚他不可。”
清音大惊,面无血色。
师祖神情森森,只道:“若罚他之效,更胜罚你,教你记住一生一世不再重蹈覆辙,那么这罚让他受了,亦不为过。”
“师祖!?”她骇然不知如何辩解。
师祖挥手招来黄翌,“带她去,去亲眼看看她师父是因了她怎样受罚!”末了,对着终于泪下的她,淡淡道,“清音丫头,你那师父年幼起便一身旧伤,你不知情罢?他自是不会讲与你听。但此伤喜寒,半点耐不得热,你可看见白石斋和那斋前一池莲花?石室寒凉,莲池亦寒凉,于他大有裨益,这些年来,谷中上下为了他费尽心机,才未曾发作。而如今……烤药的石板……普通人跪上去六个时辰也得灼破一层皮,更何况……是你师父……”
清音从不曾想过,因自己一时疏忽竟给他带来如此灾难!
黄翌当年跟的是师父尚不是她,见状也恶狠狠地低叱道:“宋清音!谷主明知身上有伤,还一心替你受过,你若真的悔改,断不要让此事重演!”
她望着黄翌凶神恶煞的脸,毫无反抗地被拖到了师父面前。
一道阑干,分出里外。
她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那块彤红的巨石上,于她一同跪着的,是一道十分静谧的玄青色身影。
“师父……”
她在阑干外双颊已给烤得通红。而另一头的师父,熊熊火光中,却是面有霜色,浑身透出寒气,宛如人在风雪交加的寒冬腊月,就连鬓边冷汗,也是放佛快要滴水成冰。原本双目紧闭,眉间竭力不动声色,却在听见动静看清是她之后,微微蹙额,幽幽道:“宋清音,你来做什么?难道我所说,你全不放在心上?”
清音给他眼下失望的语气震得良久不能言语,用力握住发烫的阑干,过了半晌才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道:“师父……师父……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这样惩罚自己……我会很乖的……很乖的……我什么都会改……我会做得很好……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师父……师父……你可知道,你这样,我恨不能是我死掉!?”
“宋清音!”大怒之下,他的语气开始不稳,好像原来加诸在他身上的那些痛楚,都远不及这最后寥寥数字,让他的坚持轻而易举地前功尽弃。他一咬牙,抬头对黄翌道:“带出去!”
“不要!”清音握紧阑干死不松手。
黄翌答,“回禀谷主,小姐留下,是老谷主的意思。属下也觉得该让小姐好生受教。”
师父本想再说什么,却眉心紧蹙。
虽然低微,她还是听见了那声竭力压下喉头的几乎要迫出的痛吟,心如刀割,脑子却无比清晰,知晓师父此时万不能再神思难定,清音陡然就静了下来。
他在里,她在外,师徒二人一道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师父缓缓睁开双眼,对黄翌道:“带她走。”语气低弱,却不容置喙。
“我不!”
“走!”他凝聚气力,低叱一句,整个身子开始管不住地簌簌抖了起来。
“不!”
清音明白师父旧毒发作就快支撑不住,为了不让她目睹而引咎自责,便刻意遣她走,想通这层之后,清音反倒平静下来,隔着阑干,柔声哄道,“师父,别赶我走,好不好?我不怕的,我受得了,就是看着你受苦,我也受得了。那些做错的事,清音已经非常明白,日后再也不会,再也不会了。师父,你让我留下来陪陪你,好不好?”
少年已经湿透,青衫上渐渐渗出一小片一小片更深的印迹,难以辨识。清音却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缕一缕殷红的鲜血,因着毒发,再不在他掌控,于是冲破左右,携着热气,如妖异的藤蔓冉冉席卷他整个身子。
背影依旧笔直,空气中血腥气却越来越重。
此情此境,清音看着,只觉得一触即溃。
然而,少年默了默,煎熬之下仍不忘记回应清音方才问话,对着她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清音落下泪来,凝望着他身影,将抽泣声忍了又忍,最后平复了声调,轻轻道:“师父,我在这里。”
他便又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师父,我在这里。”清音不住地道,“师父……我在这里……”
明明已经不能再稳住身形摇摇欲坠了,失血的薄唇却轻轻一勾,演化成十分柔软的弧度,无声地笑了。
“师父……师父……我会做的很好……此后再不会犯错……”清音含着泪笑道,“苏陌钦……我发誓……无人能比我更好……你……信不信我?”
恍惚间听到这妮子口中自己名字,少年长身顿住,慢慢地又柔软下来,十分困难却又十分温柔地应了一声,然后,人便再也支撑不住,断线一般折下。
那一刹,清音尚且镇定,倒是黄翌大声惊呼,飞身闯入阑干内,自炽天石上一把抱起了他,风驰电掣般回到白石小屋,师祖已在堂前,见状便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少不了一番忙乱,清音紧跟师祖身后,学着记着,桩桩上心,直至夜深人散,她还是不肯退开半步。
守了整整一夜,一日,又一夜之后,师父才醒了过来。
睁眼第一桩事便是问她:“你可安好?”
听了他声调尚且低哑地问出这一句话来,清音伸手轻轻抱住他的身子,鼻尖酸楚,眼里却有涌泉笑意,答道:“我很好,师父,你终于醒来了。”
他被拥着,耳根发热,呼吸不稳,无力道:“去歇息罢。”
清音摇头,开始撒娇,“师父师父,我想抱抱你……”
他原本惨白的脸竟然微微一红,神情愈发不自在起来,却很快放软了有些僵直的身子,任她搂着轻摇。
“我家师父什么都好,唯独一样不太好!”
少年于是蹙了点眉头,脸色转白地认真问道:“哪里不太好?”
清音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他心口,话里怨气滚滚冲天,“太护短,太护短,护短护得自己性命都不要!”
少年微微一怔,缓缓展颜一笑。
“师父,我会学很多很好的医术,变得和你一样厉害!”不期然地,这妮子转眼又说了不相干的话。
少年颔首,赞她道:“甚好。”
“我要以后师祖再不能罚我。我要师父以后再不必受苦。我会乖乖的,照顾好自己,不惹是生非,做一名大医,然后……”
“然后?”
“然后……”少年微笑里的眉间风月,弄得清音这小妮子不由心肝儿为之一抖,默了片刻不答,盯着他狡黠地笑了。
此后两年,这妮子一反常态,夜里挑灯温书,白日里流连于各大医室观摩学习,待到第三年谷中小桃再开之际,各色典籍已被她翻阅得一本不剩,寻常患者的救治早就不在话下,同样的错,乃至一丁点儿别的错,她亦再未犯过!连对她原先颇有微词的师祖,提起这妮子来,如今也有些扬眉吐气之意。
行医之路貌似终于风调雨顺,但第四年,众人发现,她又生了新的恶习。
那就是,但凡与谷主之疾哪怕只有一丝雷同的记载,悉数被她翻了个底朝天,哪怕只有一丝雷同的实例,也悉数被她揽至了麾下,以至于全然不管不顾谷内其他医务,只是这一回,谷中上上下下再无一人置喙于她,毕竟小姐那颗司马昭的心,大家都懂。
师祖于是再叹息,不无遗憾道:“那丫头拜入师门时便只晓得要傲视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觍颜直言从医先为救治要紧相亲之人。前些年她头悬梁锥刺股,吾还甚为欢喜,只道这丫头终于开窍,天资也不俗,倒是孺子可教,想我翠寒谷也算是后继有人。如今看来,那丫头之所以如此卖力地包揽大小事物,不过是为了给她师父治病铺就一条坚实笃厚的坦途罢了,这坦途已成,自是无暇他顾,一门心思侍弄他师父去了。”
从医是为济世,但在济世之前,最最要紧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