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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河阳看花过 ...

  •   千二百轻鸾,春衫瘦著宽。
      倚风行稍急,含雪语应寒。
      带火遗金斗,兼珠碎玉盘。
      河阳看花过,曾不问潘安。

      茅庵里一豆烛火突突跳动。
      清音双手捧书,嘴里碎碎有词,念罢轻声一笑,觉着最后那句挺有意思,有人说潘安乃河阳县花,去河阳看花,却不问潘安,想必是遇见了更加郎艳独绝的人。
      这妮子向来喜欢诗词,醉心于其言辞练达而意韵深远,比如当年她那名字,私塾肄业的祖父就曾拈须而笑解释道:“元好问是个妙人,‘我有一卮芳酒,换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真乃一曲道出人生好境地!依我看,用这‘清音’二字即可,清音,宋清音,此名清绝高远,有大气象。不错!不错!”
      清音记起自己也曾使出这一段来勾搭那厮注意,不由立马侧头去看,那厮睁着一双雾气缭绕的眸子刚好清醒,认出是她,竟然不掩嫌弃地皱了一记眉头。
      清音旋即道:“腾月剑,你还记得答应我宋清音的事吗?”
      那厮闻言微微一怔,陡然记起昏死前那一幕,她死命拖拽他手臂,嚷得人脑仁疼,“腾月剑从此就是我宋清音的!”。
      清音见他不忘,顿时更加得意,“貌似你这条命,还有这整只人,都是我宋清音的了。从今以后,过往种种,再也没你半点干系。不如你把名字也改了吧……”顿了顿,这妮子冲着那厮放肆眨眼,卖弄一笑,道,“从我姓,我是宋清音,你嘛,就叫宋清远。”
      那厮扬起削尖下巴,罔若未闻。
      清音再接再厉,“公子你看,眼下正是春水初生桃月时节,牖外又是月静山空美不胜收,李贺有句‘窗含远色通书幌’,颇有意趣,也颇应此景。我祖父曾说这句诗里便是这个‘远’字最好。他说窗户虽小,却能将千秋雪色万里长河皆驱至眼底心头,而人心拳大,如果也能包弘至此岂不妙哉!?做人要高远有清气,我看,你就叫清远吧!”
      那厮被这妮子叨叨得有点无可奈何。
      “你可不能耍赖!”清音不依不饶。
      那厮调息,攒足一口气,答道:“宋小姐你究竟是想出师?还是想找死?这世间病秧子多如牛毛,你偏挑上腾月剑,是不是眼瞎?你翠寒谷三百年来声名显赫,你师父苏谷主也是人中龙凤,怎么就教出你个不会审时度势不辨大是大非……”
      清音丢他一记白眼,截断他道:“够了啊,不就为了耍赖吗,值得公子你攒足了内力叨叨叨叨这么久?”
      那厮哼哼了一下,“不知好歹。”
      清音见状,更加霸道了,“愿赌服输!即日即刻起,你就是宋清远!当年的腾月公子也好,腾月剑也罢,总归都已死在玩月崖下,而今的你,就是清远,”话锋一转,冲着他嫣然一笑,诱哄道,“你说可好?”
      好个屁。清远这样想,嘴里却懒得反对。
      清音觉得那厮顺从,是因为满不在乎,连生与死他都不计较了,更何况这小小的一个称谓?不过忽然之间,她又觉着有些好笑,道:“清远,你瞧,咱俩的名字好像老大老二阿姊阿弟,清音……清远……清音……清远……”
      清远嘴角直抽抽,终于忍不住骂道:“你个臭丫头,谁要做你阿弟,当真论起来,你还要唤我一声大爷。”
      清音乐了,从善如流,“大爷你好。”
      经年后,每每回忆及此,清远总不免纳闷。彼时自己已再不愿相信任何一人,尤其这人还是个女人,而这妮子那样威逼利诱着,他竟听了从了,甚至于渐渐地还信了。不知是自己遭遇的教训还不够刻骨?还是这妮子的道行过于深厚?抑或又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弄人?
      两人你来我往后又各自出了会神,一个喜不自胜,另一个心烦气躁,而天色并不为人所动,斗转星移,已转为晨曦,山林间啼鸟振翅,开始热闹了起来,清音起身,推开了摇摇欲坠的玄门,门外山头青翠间正旭日东升。
      清远也往外睃了一眼。
      清音会意,立马解释道:“这是杜天师在白云溪修道所结的茅庵。”
      清远白眼,“除妖降魔替天行道,此刻不是正好?他是不是羽化不成,否则此刻如何不在?”
      清音觉得被那厮骗了,初见面时,那厮完全不是这样儿的,疏淡里留有几分斯文,冷漠里留有几分义气,如今简直是本性毕露,脾气臭得可以不说,言辞也是恶毒得可以,不由道:“若没有天师给的赤丹脱胎换骨,清远你,现在大概就飘在那里罢?”
      清远顺着这妮子指尖望过去,只见百年公孙树下一段红绸正凌空迎风飘舞,顿时垮下脸来。
      清音冲着那红绸义正言辞地呵斥道:“魔障妖孽,还不快快起开!?仔细天师回来收了你!”
      “呆子。”清远的脸黑得滴墨。
      清音大获全胜,喜形于色地退回来,手脚利索地套上竹绳,正准备拖了竹排上路,清远仔细瞧着她连番动作,面目就愈发扭曲,“臭丫头,快停下,你当爷是东西吗!?”
      清音回头一笑,“那我躺下,大爷你来?”
      那厮死死盯住这妮子肩头血渍,眉目间几轮明明灭灭灭灭明明,挣扎过后终是泄气,整个人变得无波无澜如同一汪死水。
      清音蹲下,笑嘻嘻掏出一根银针,在他身上一面比划,一面道:“大爷别不开心,觉得窝火憋气的话,小娘子有颗迷魂神针,要不要为大爷您插上一插?”
      清远知她用意,恶声恶气地答道,“滚!爷不需要!”
      拖着一个废人走山路,除了竹排,她一个姑娘家还能有什么法子?清远心里明白,也觉得这妮子是自讨苦吃,但亲眼见她肩头勒伤,胸中仍旧更添烦躁,这一路尚不知有多少麻烦的人与事,他醒着痛则痛矣,自己惹来的这些杀生之祸,自己受了便是,怎能叫这妮子只自一人替他承担!?
      清音也是明白他用意,含笑不语,将迷魂神针细细收妥。
      清远见了,原本紧绷的神情终于稍稍和缓。
      清音看在眼里,无端又笑了一记,高声道:“妖魔鬼怪,速速起开,大爷要上路了!”说完,抡动双臂,扛上竹绳就走。
      嘶啦一声响,竹排拖地,随着这妮子往前一步。
      清远浑然不觉身上剧痛,凝视着女子格外坚毅的那道背影,胭脂色的双唇却越抿越紧,眉头似要打结。
      那一声一声,嘶啦,嘶啦,似是擦伤在心头。
      日光熠熠生辉,山间白雾散开,林木滴翠,桃红似锦,溪水淙淙,忽高忽低,如影随行。
      小小的竹排,一步一顿地,匍匐在下山路上,清音好兴致地嚎开了一嗓子,清远本在心烦意乱,耳朵里被塞进了那些古怪的曲调,勉强凝神去听。
      这妮子粗悍地载着竹排,口中却娇滴滴地清歌道:“千二百轻鸾,春衫瘦著宽。倚风行稍急,含雪语应寒。带火遗金斗耶,兼珠碎玉盘。河阳看花过哦,曾不问潘安。嘿~哟~,曾不问潘安。“
      最后一句,携着惊起梁尘之势,扶摇直上。
      “……”
      那厮一脸黑线,想要喝止,记起这妮子曾经掇臀捧屁地对他说“公子你,原也是世人艳羡的人间琢玉郎啊”,不由闭嘴。
      清音走走停停,休息时也不闲着,手持了小铲,两眼放光地睃着溪边藏匿的药草,觅得一株,挖去一株。
      清远就只躺着,横身看头顶流云开阖聚散,看山中花鸟翩跹,看溪水波光摇曳,真是一派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春日景象,当清音又抱着一篓药草爬上山坡时,那厮终于忍不住对一直乐呵呵的她白眼道:“你……踩到狗屎了?”
      清音紧了紧怀中小篓,忍住要抽那厮的冲动,于竹排前坐了下来,将那些植株一一取出。清远略扫了眼,毛绒绒的东西,紫褐色的几支,尾部还带着一大把拖泥带水的根须。清音见他在研究,便卖弄道:“此乃阴行草,鲜品捣敷,可治外伤。这些带有黑褐色蒴果的,去岁秋季就结出了,存留至今仍可取用,更属不易。阴行草入药,需得全草晒干切碎,方为上品,对伤口收敛、止血、止强痛、发诸毒,大有裨益。”说罢,顿了顿,特意补上一句,“采到这些,可比踩到狗屎,开心多了。”
      清远闭嘴,双眼瞬间翻得更白。
      清音再次大获全胜,喜形于色地分好了药草,继续前行。
      白日里倒是相安无事。
      暮色降临后二人暂且歇于一处不知名的山亭内,清音点了篝火守夜,清远昏昏沉沉,清醒时却不敢睡去,这妮子看着那厮强撑甚是焦心,而那厮看着这妮子强撑,也甚是焦心。
      相互焦心中,这妮子突然轻轻拍了拍那厮脸颊,神采奕奕地指给他看远处光亮点点,闪烁飘荡,初时三五盏,忽生忽灭,渐渐多至成百上千,山谷里一时灿若星汉。
      饶是那厮见多识广也不由惊异,这妮子却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圣灯,雨后天晴神仙们朝贺张天师时点亮的灯笼,我之前见过,却远没有眼下壮观,清远你头一回来就能看到这样多,真是好大福气。”
      福气么?就算是有,也未必因为看见这满山遍野鬼火一般的所谓圣灯。
      那厮白眼,可惜毫无气力出声反驳。
      次日又是一整天的下山路,清远担心这妮子快要熬不住,清音也担心那厮快要熬不住,所幸当晚终于抵达了山脚下。
      军县里街道虽不宽余,但俱是巨石铺就,倒也别有一番苍劲磅礴。而此时已近薄暮,华灯初上,淡了人迹,多了几分归家的急切。行色匆匆里,这妮子拖着一大只竹排与活人走着,分外打眼,那厮的脸也黑得愈发要隐没在夜色中。
      清音专心留意两旁邸店,终于挑了一处顺眼的,入店后,谢过博士的殷勤相助,请他先去备下热水浴斛浴床,又额外叮嘱再取来四只炭炉。博士瞅了眼面带倦色却仍笑靥如花的清音,又瞅了眼她身后竹排上一脸病气的清远,更因收了这妮子打赏的一吊铜钱,尽忠竭力地旋踵而去。
      清音将那厮小心轻捷地抱了起来,那厮在她怀里强忍了又忍,神色憋得骇人,最终还是挫败顺从。
      方才将那厮于眠床上安置妥当,尚未再多歇息一刻,博士便携着热水炭炉而至,这妮子马不停蹄地指挥着把那些用具统统搬入里间,然后只自溜进去紧闭上房门。
      清远一个人躺着,缺了这妮子絮絮叨叨,忽然间竟有种客舍空空的错觉,不由拧眉去听,浴房内传来一阵水声,紧接着又一顿乱响,终于安静了下来,正竖耳留意,这妮子猛地推门而出,裙角带风,水气和着淡淡香气顿时扑面而来。
      而她大步走近,微微一笑,道:“沐浴洗澡吧!”
      清远愣了一下。
      这妮子望着那厮笑得十分温暖和虎虎有生气,一边挽高衣袖,一边十分清晰地又重复一遍道:“沐浴洗澡吧!”
      清远的脸,噌地一下,红了。
      清音扒开布衾,麻溜地抱起那厮就往里走。
      清远尚不能动弹,只能出声道:“不……不……”
      清音听见他结巴,低头瞄了一眼,大大咧咧地露齿而笑,“不?不什么不?你小声点儿,隔间还有人呢。”
      清远给她呛到,咳起来撕心裂肺,脸便涨得更红了。
      这妮子却是一气呵成将他轻轻放到浴斛里浴床上,替他舒展开四肢,长手长脚地摆开在热水里,开始拆下那些缠绕了他满身的白纱。
      热水,或许是加了药草的热水,有些许刺激,再加之撕扯白纱时带来的疼痛,让原本就心神不宁的清远克制不住地呻吟了一记。
      清音因此顿住了手里动作,道:“你忍忍。我再轻点。”
      许是沐浴洗澡来得太始料未及,眼下气氛来得又太暧昧怪异,那厮居然不复往日恶毒,默了一下,也不回嘴,只老实勾了头去。
      奇异的是,低眉他才发现,那热水的颜色竟是淡淡的浅碧色,不甚透明,连他自己也看不真切,而身上的鲜血混于其间,竟也像是被融化了一般的,没有颜色和气味。
      两人一时都无话。
      清音专心致志地替那厮清洗创口,偌大的浴斛上腾腾的水汽,视线里犹如茫茫一片白雾,而那厮身体隐约在这蜃气里,竟似晨光乍现间山岚轻笼中那一帧帧引人入胜的千岩竞秀。
      自背后望去,他微勾了头,柔和的颈项,一小片裸露的完好肌肤,在浅碧色的水面上随着微澜若隐若现,未束的乌发,略显凌乱地披散了肩头,又沿着那肩头圆润轻轻地垂坠了开去,消失在更加烟波浩渺的远方。
      这一幕,便是在那千岩竞秀里,添了一笔如延绵十里桃林花香犹染露般的不可言说……
      清音不禁咂舌,这家伙,脾气臭,嘴巴也毒,然而一身媚骨令人发指,是个不醉千秋醉千帐的主。
      “嗯?”
      应是察觉到这妮子手中停顿,那厮轻声吭了一下,带了几分淡淡的鼻音,又侧了一点头,露出一双丰盈的胭脂色唇瓣,眼底墨色掩映在迷离水汽里越发湿意浓重地,向着清音柔柔缓缓地飘了过来。
      清音一手抵住他下巴,道:“看什么看,尽添乱!”
      那厮果然闭嘴,老实回过头去。
      清音偷偷松了口气,这才又继续擦拭他身子,掬起一捧水轻轻泼下,很快又问他:“下面呢?”
      “嗯?”清远茫然重复,“下面?”
      清音面不改色地回答:“你那下面啊。我洗还是你自己洗?”
      清远身子一震,勾了头又咳了起来,胸中心跳疾如擂鼓,断断续续道:“我……我……我自己来……”
      雾气蒸腾中,清音突然道:“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而清远你脸皮这样薄,我真怀疑,是不是传闻有误?”
      清远渐渐止了咳,不答。
      清音递给他一方干净白纱,话里带着安抚笑意,道:“你自己先用着,看看称不称手,好不好使,”见那厮仍在神游,便又提高了音量道,“是不称手吗?那就由我来咯。”
      清远思绪终于跟上,想要动作却发现四肢筋脉俱断,虽被这妮子接好,但仍难听使唤,剧痛之下,他咬牙抬手,勉力道:“我……我……自己……来……”
      这妮子见了那厮抖得指尖白纱都不能握住的模样,长叹一口气,道:“算了罢,我来。”
      清远竟是反应不及,手中方巾极其轻易地便被这妮子一把夺去,他一急,又咳了起来,“不……不……”
      清音泰然洗了下去,板着脸教训那厮道:“不不不?不什么不呀?别嚷嚷,省省吧。”
      于是,清远勾着头,剧咳不止,身子一滑,浴斛里的水差点没过他头顶去。
      清音一把将他捞起,见那厮满脸是水,口中呛咳更甚,又有些于心不忍,便宽慰道:“实则也没什么。从医伊始,师父便教导清音,若有疾厄来求救者,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皆普同一等。区区一个男女之差,在医者眼里根本算不上有别。总之,妾没把妾当妾,也没把郎君做郎君,所以,劳驾清远你,也忘了你是郎君而我是妾吧。真不能不别扭的话,再给你来上一记迷魂神针?”
      前面的话全数堙没在清远越来越声嘶力竭的咳嗽里,唯独最后一句话毕,他坚决地摇头,道:“不!”
      清音莞尔一笑,对那厮更加好奇,方才自己不吝用了诗仙的侠客行来形容他,其实是因为相遇以来那厮身上很有几分侠客之气,不知为何从公子无双堕为了声名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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