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怪烛昏宵

99、解决之道

　　云图一动不动，盯着炉中火苗。

　　“酒好了，”他喟叹一声，执起铜壶替南满上整杯，“喝酒吧。”

　　“你……想清楚了吗？”隔了许久，久到南以为云图已忘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捏着酒杯，突然发问。

　　大多数年轻人总是雄心勃勃，立志做搅弄时代风云的人，他曾经也是如此。像南一般尚且年少却令自我退居其外的立场，着实少见。

　　他是在问她。也是在问他自己。

　　“不，”南却并不抱以十分笃定的态度，“以后的路还长。这只是我此时此刻，认定的开始。”

　　云图撑着下巴，不说话了。

　　这场践行以最后一杯酒浇熄炉火结束。无论云图将怀着怎样复杂难明的心情返回神庙——此后一别便再难相见，他的临别赠言却一点也不郑重：嘱咐南好好写稿，她以笔名南光发表于《莫名其妙月刊》上的每一篇文章，他与奎因都会细细看过。闻言，南哭笑不得——她也是时候启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南在中转站与塞西尔会面。

　　逗留璀璨尖顶期间，南忙着做正事，而塞西尔也没闲着。他同住在自己隔壁、前来参观学会的画家一道出游，将十六颗基地星内几乎所有宫殿都走了个遍：人类星国展望未来的同时也仍执着于追溯过往，因而除科研者外，璀璨尖顶园区尚有许多研究古代遗迹与艺术的专家聚集，零散坐落于星内的多个等比复刻建筑群便是他们的课题成果之一，游览宫殿区时，塞西尔还顺便参观了陈列其中的艺术品，无一不出自当代大艺术家之手，令他连连惊叹。

　　感受到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流派的感官冲击，塞西尔觉得——美学细胞似乎久违地于他体内复苏了。虽然此行只为担任南的护卫，但在陪太子读书以外，他也有了一点收获。

　　这世上与战斗一样有趣的东西，比他原本想象的更多。不，应该说是从前的他活得太过无聊了……

　　去绿星爱斯卡家中做客前，南打算先去一趟白圣堂，想与塞西尔就此道别，他却坚持同往。

　　“我的任务是随行护卫直到把你送上开往绿星的客艇，交到爱斯卡小姐手里，才算结束。”塞西尔说道，“既然你打算先去白圣堂，我自然也该同路。”

　　见他一副“倘若你不同意我便有辱使命”的神情，南妥协了。

　　不过，作为教导仲裁所预备役人员的地方，白圣堂不是那么好进的。即便塞西尔属执政官卫队武官，也得先向上级打报告，等执政官办公室辗转发来准入许可，二人方才启程。

　　再见到娜塔莎嬷嬷时，南惊觉她已十分衰老。尽管离她们上一次见面只隔数月。

　　非潜能种的身体素质远远不能与潜能种相提并论。借助现代科技手段达成的“青春永驻”虽可令他们在暮年也长久保持鼎盛时期的身体机能，但当寿命真正走到尽头之时，腐朽与衰败也将以格外汹涌的姿态刹那爆发。

　　握住娜塔莎嬷嬷的手，南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些事，已近在眼前。

　　塞西尔倒是对南的沉默一无所觉，反正在他看来，南总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多。寒暄过后，他迫不及待捻起盘子里的点心送进嘴里，点点头：“嗯，是熟悉的味道。嬷嬷，您的手艺可真好！”

　　南前往神庙修行时，行囊里除了书本以外装的最多的，就是娜塔莎按照教会秘方亲手做的各式点心零食。塞西尔借着南与两位老师分享的机会也蹭了不少来吃，一直念念不忘。

　　过足了嘴瘾，见南不仅盘子里的东西很少动，连嬷嬷与自己聊天也不常搭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塞西尔意识到他的在场应是打扰了她们两人叙旧。

　　于是他站起来，说自己想去看看北花园风景顺便帮嬷嬷干点除草之类的杂活儿，背着手慢慢走了。

　　“小伙子真懂事，”眼看塞西尔走远，娜塔莎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你今天带他回来，难不成？”

　　南与她对视，一脸莫名。隔了好几秒，她费力地理解了娜塔莎言下之意。

　　“呃，您在想什么啊……”南感到深深的乏力。只能说，非潜能种与潜能种平日里思考的东西真是不大一样吧……“我们只是同事，还是临时的那种。”

　　“真的不是？”

　　“真的。”

　　“确定？”

　　“嬷嬷，”南面无表情说道，“我现在——还没有满七十岁。”

　　平均寿命可达六千年的灵能者，有谁会在前途一片大好的“幼儿期”想这种事吗？南认真思考了很久，答案是没有。如果谁有，那个人一定是疯了。

　　“再说了，就算要带，我也——”南嘟囔着，忽然住了嘴。

　　“什么？”娜塔莎轻轻拍了拍耳朵，“唉现在耳朵也不大好使了，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南回答。她只是蓦然想到，虽然并非娜塔莎嬷嬷暗示的那个意思，但她确实想和岑一起回来走走。

　　当年，是他命令玛格丽特将她送入白圣堂，还留下那些充满深意的话。他说她“是个冷血的人”，说他的判断“永远不会失误”……

　　如果岑来到白圣堂，此时此刻的他，又会如何？是再度向她说起他的童年往事，短暂表露自己曾经脆弱的一面；或者用严苛的话语诫勉她与自己一样抛弃过往，不必回望

　　听南坚决否认，娜塔莎不由面露失望。

　　大限将至，无论何种手段都难以延缓□□的衰败，因而她近来一直没什么精神，是听闻南要回白圣堂探望自己——重点在于，还同另一个人一起——立刻腰也不痛了头也不晕了，亲自下厨做了一大堆点心，还专门到修道院门口去迎接他们。

　　谁知事实并非是她想象的那样。不过南能回来，已足够令娜塔莎开心了，她很快放过这一茬，说起更重要的事：

　　“你现在是见习代理人，有出息了，不用经常回来看我，忙正事要紧。”她拉着南的手正色道，“见习期更要好好表现才行。我记得你那位引导者并不好相与吧？”

　　呃，她只能说：“没有那么夸张啦。”

　　“说起来，”这其实是南从白圣堂毕业之后每次回来，娜塔莎都要问的问题，她从来不嫌烦，“南，你们相处的如何？”

　　南也每次都回答：“挺好的。”

　　不过今天，她多嘴加了一句更具体的话：“他是个看起来凶恶，却也十分温柔的人。尽管话不多，性情也冷淡，但是……”南含糊略过这一段，“总之，值得周围人信赖。包括我。”

　　“真的？”娜塔莎一脸“你不要骗我”的表情，因为南今日所言同她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到的关于岑的消息，没有一个字符合。

　　这么说也有点夸张，毕竟，至少前八个字是很准确的。

　　“当然了。”南无语，她尚且记得当初将分到岑手下时，自己不太情愿，是娜塔莎苦口婆心劝她要按捺住性子与引导者好好相处；现在，反倒成了娜塔莎担忧引导者对她不好，而南拍着胸口替岑说好话。

　　南再三肯定，娜塔莎终于暂且放下心来。她又絮絮叨叨开始说起各种琐事，南只管点头，不时应上一两声，却冷不丁听对方冒出这么一句：

　　“好好和引导者、和同僚们相处，让他们替你留意一下——”打量着南的神情，她措词委婉，“那个……和你合适的人。”

　　“……”

　　在南回绝之前，娜塔莎郑重非常地盯着南的眼睛，说道：“嬷嬷不放心你一个人。”

　　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别的什么都可以释怀，唯独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不放心留她一人在世上。

　　都说潜能种享受孤独。就算自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非潜能种，但与潜能种打多了交道以后，娜塔莎觉得，那也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

　　回应她的是南一声叹息。她安抚似的拍了拍娜塔莎的手背。

　　这番话，南其实并未放到心里。

　　非潜能种重视感情，而潜能种，却只相信力量。她无法向娜塔莎言明此种心情，就像对方永远也无法理解——她目光所及，究竟指向何方。

　　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就是造物之神最大的残忍。

　　想到娜塔莎的身体情况，南选择不作反驳，沉默以对。

　　尽管偶尔会帮南打打下手，但这双善于操纵灵能的战斗者的手，却对如何使用修枝剪刀不甚熟稔。刚修整过三排花木，塞西尔便见南独自一人走来。

　　“你们这么快就聊完了？”

　　“嬷嬷身体不好，睡着了。”她拎了个小布包，塞给他，“这是嬷嬷专门给你做的，拿着吧。”

　　塞西尔咧开嘴笑了，也不推辞，道过谢便直接收下。“我们等会儿去哪儿？”他又问。

　　“去墓园。”南目光落在被塞西尔修剪过的花枝上，神色惆怅，“你不是想去看看白圣堂最特别的地方么？那就是墓园了。”

　　推开栅栏铁门，眼前是一座长长的花道。

　　墓园位于修道院内地势稍高之处，夕照穿透云霞，染亮林间一片寂静。然而稍远之处鸟鸣依旧，钟声回荡，尘世烟火不息，几乎让人以为——这不过是另一处更美好的世外之地。

　　在执政官卫队训练的时候，塞西尔也曾例行瞻仰过烈士陵墓。然而军队墓地昭显铮铮铁骨，与教会墓地的风格截然不同。

　　他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塞西尔环视四周，手撩起随风凋落的花瓣，“这座墓园……让人觉得很温情。”

　　“是吗？”南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的地方，微风吹动她法衣下摆，“但死亡却是同样的残酷，从不为何人何事改变。”

　　视线一不小心便落在了某座墓碑上，她别开眼去。“我很幸运，因为我还活着，还站在这里，还拥有继续追问的机会。而他们……同样努力，甚至是比我更努力，却在人生刚开始时便止步于此，身陨道消。”

　　南想起那个人曾告诫于她，缅怀过去除了致人消沉以外根本毫无意义。她既已向前，便不必回头。

　　她原以为这种事说着容易，做起来很难；但真正开始之后，却发现并非如此。

　　与潘西主教的交谈令南恍然惊觉，她从未真正热爱过白圣堂。她回来这里，只因为娜塔莎嬷嬷在这里。

　　令她感到怀念的不是旧时旧景，只有旧人而已。

　　可以预见的是，从此之后，她重回此地的机会将越来越少……直到那一天。然后，她会完全将其抛至脑后。

　　得出这个结论时的心情，是沉重，也是轻松。

　　自身终将强大有如渊海，而她在意的人却永世渺小一如微尘……痛苦倘若无法解决，那么，越过它，远离它，或许也是好事……

　　暮色褪去，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尽管林间幽暗，在塞西尔眼中这却不值一提，他脚步轻快，充满好奇，继续往墓园深处走去。

　　南留在原地。身前就是刻有莉莉斯名字的墓碑，但她没有蹲下身来擦拭，甚至没有更近一步的意愿。

　　她低头去看。

　　漫长的、寂静的注视里，悲伤与痛苦究竟如何定义，她终于开始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