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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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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一愣,瞪大的眼睛写满了疑惑。
“那天是上弦月,”饕餮淡淡说着,依旧温和的眉目却隐隐带着疏离,“狴犴把你关在金钟囚笼里,你哭着求我,说你害怕月光照着,因为它像狐王的眼神,要剜了你似的。”
“我……”皱着眉回忆,玲珑依稀记得自己是这么说过,只好点点头。
饕餮瞥他一眼:“没见过狐王,却记得狐王的眼神?”
玲珑哽住,眨眨眼,慌忙解释:“我、我是听别人说的,然后自己、自己想象……”
“狐王只见火月一人,”轻轻打断,饕餮的容颜被月色蒙上冷冷的光,“她告诉你的?”
说不出话的玲珑垂下头,指尖拨弄的草被扭拧得像个结。
见他无言以对,饕餮苦笑,随即又恢复成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你知道么,那天从狐王手里把你抢出来的时候,我的战戟割破了他的外袍。”
玲珑心不在焉地应着,换个坐姿,伸了伸蜷曲的腿。
“离他太近,我看见他的袍子里,腰上系着块令牌似的玉饰,”他顿了顿,“上面刻了个‘风’字。”
“啪”地一声,玲珑扯断了那根草,随手丢掉。
“我见过火月有块‘火’字玉牌,”他支着下巴,略倾过身子,微微一笑,“他根本不是狐王,而是风月。”
玲珑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踩着积满尘土和青苔的石阶,走到荒芜的院落中,任月色将他淹没,才缓缓回过头:“你想说什么?”
饕餮抬起头,微笑还在唇边,眼中却冰冷一片:“你是见过风月的。”
明知那是假冒的狐王,却不点破。
“还有呢?”无意反驳,玲珑坦然地望着他。
“还有?”饕餮笑着,眉宇间的柔情逐渐抽离,“精明如火月,会让一个一尾侍仆知道自己的修为和弱点,甚至被偷听去‘香怨歌’也不理会?恐怕她身边的侍从,至少也该是五尾吧。”
那张明艳妖娆的脸,沐浴在月华之中,仿佛不沾尘埃的白玉,无瑕得几乎不似真物。就像个虚假的幻影,随时会破碎消散。
饕餮不想多看,移开了目光:“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始终逃不出火月的算计,躲不开妖兵的追杀,甚至去刺探敌营也被人布好天罗地网,开门相迎……都是因为身边有个通风报信的人啊,美人计、苦肉计,还有一出反间计,呵呵,我还是头一回败得这么惨。”
玲珑垂了眸,咬着唇,欲言又止:“五公子……”
“游戏结束了,不必这么客气,玲珑,”他站了起来,冷冽的眼神像直视沙场上对峙的强敌一般干脆而果断,“或者,应该称你一声,狐王陛下?”
指掌抬起间,一道刺眼的灵光冷不防从玲珑身上抽去,缓缓浮起一个繁复而古老的灵虚印纹。饕餮轻轻抽掌一挥,那印纹立时支离破碎,灵光一闪而逝。四周恢复如初,苍凉月影下,玲珑单薄的身躯后,赫然腾舞着九条张狂巨大的狐尾。
一丝迷离的凄笑在唇边绽出,他重新抬头,那股青涩的气息已被彻骨的邪魅轻佻取代,狂放的狐媚几乎要在一颦一笑间销尽魂骨:“何时,就被你识破了?”
封印已久的灵力喷薄而出,在月光下激荡得如烟如雾。
“救你出鬼阵,给你解封印时,就发现你身上似乎还有一重封印,虽然藏得很深。”饕餮耳闻狐王极擅封印之术,却没想到眼前之人竟敢铤而走险地封印自己。
“哦,”冷月轻轻一笑,“下次,我应该自断八尾才不会留破绽。”
“你的破绽不多,”饕餮望着他,“为了取得我的信任,不惜以歌中暗令为筹码,与火月、风月一唱一和……可惜,戏演得太过了。”
“我以为天衣无缝才好,哎,你说的对,伪装得太好,反而是最大的破绽。”九条狐尾色泽如清冷月晖,随他的轻佻笑意舞动着,“那么,你怎么现在才揭穿我?”
饕餮挑眉:“你醒来之前,我接到守界山传来的消息。雪月领兵突袭,攻出重围,天兵不得不退至百里之外,鲛族也趁乱进了山。几日的混战,有人回禀,守界山只剩狐族水月将军坐镇,根本不见狐王踪迹。”
所以,心里一点点的侥幸之念也没了,才让他确信身边之人的身份。
冷云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天兵封山之前,我就不在山里。水月回去那天,我才勉为其难地跟着回去看了看,雪月看家看得很好,不必我操心,所以,我又趁夜跑了出来。哪知让你给逮着了。”
饕餮眯了眼,暗暗掂量这个玩世不恭的冷月究竟有几分一族之王的器量。
冷月看着他,狭长的媚眼里有几分复杂的情愫:“本来不想掺和……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你……饕餮,一听到你的名字,呵呵,我真的是忍不住啊……”
雪月他们知道他任性的决定时,都以为他要玩弄天兵……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不是玩,是他铁了心要把宿命纠结成孽缘的义无反顾。
不管冷月是临时起意还是有备而来,饕餮觉得自己在竭力保持对他的冷静,却克制不住双手的发抖:“你一手安排的局,步步精心算计,调我离开守界山,缓了天兵攻势又破除断流之困;再作戏拿地图骗我上路,路上追杀阻截,拖住了我又迷惑天兵,叫我们两头失手,好让蜀地与守界山两处混乱,借着乱局与鲛族会合,一举拿下江流的上下游!冷月,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说得越多,他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逐渐高昂的音调,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冷月歪着头,媚眼如丝,嘴角一挑:“五公子不也一样?蓄势待发,到我快得逞时突然杀个回马枪。”
饕餮怒气中烧,咬着唇噙一丝冷笑:“怕被我发现,还特地找个假狐王来洗你清白,如此高明伎俩,我可玩不了这么圆滑。”
“是呀,五公子认准了的事就会不惜血本地下狠手,和那副谦谦好人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不叫圆滑,叫虚伪?”他随手理了理头发,摊开双手看了看,“给我下了好大分量的噬灵散,我现在一点灵力也提不上来啊!”
他眼中目光一凛:“知道还把烧鸡吃那么干净?”
“没办法,挡不住诱惑,”冷月撇撇嘴,眼神柔了些许,“就像现在,明知迟早是这个结局,还是忍不住往不归路上走。”
垂手站在荒院中,冷淡目光下的少年单薄得可怜。
饕餮深吸一口气,合了双眼。
既然爱不得、恨不能,不如蒙了眼视而不见。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看我?”冷月缓缓走上前,轻柔的语调陡然变了声,“我敢担当,你却不敢面对?!”
“住口!”猛地睁开眼,饕餮的敌意喷薄待发,惊得冷月站住了脚,不再往前走。
四目对视,断送了柔情,空余剑拔弩张的尖刻。
“呵,呵呵……呵呵呵呵……”冷月突然笑起来,双肩颤抖着低下头,恍惚间难辨是哭是笑,半晌才歪着头斜眼望过去,“枉费我处心积虑安排一路上种种……你还是想不起来、还是想不起来我是谁!”
饕餮一愣,随即冷下脸:“又想耍什么花招!”
冷月不理会他的狠戾,固执地挑着媚眼说下去:“给你那么多的暗示,就差把当年的场景原封不动地再演一遍……你就是想不起来……”
“你说些什么?!”
“我的名字你记得么?!我是谁你记得么?!”
“冷月!你闭嘴!”
“谁是冷月?哪个冷月?哪个叫冷月的蠢蛋,为了个根本不记得他的人等了那么久,还心心念念对那人说什么‘莫忘’?!”
“你……”饕餮瞪着那个眼里都吼出泪来的家伙,头脑里一片空白,心里不知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莫、忘……‘莫忘’……”
有个声音说,他在骗你,他在激你,别信他的话,他是你的敌人。
他努力去听从那个声音的话,眼前悲愤得楚楚可怜的人变得模糊一片,好不真实。
那声音又说,杀了他,洗去被欺骗的耻辱,给作乱的妖孽施一个下马威。
杀了他,杀了他……饕餮手一抖,古越戟应召而现,随着他颤抖的手缓缓彰显煞气。
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是什么样的表情,只听到幽幽叹息后轻缓下来的语调满是失落:“杀我么……动手吧。”
中了噬灵散,就算是九尾的修为也无力反抗。
冷月看着举起的战戟指中了自己,那份倾诉过往的欲望霎时烟消云散。他不想死,可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份早被遗忘了开始的孽缘,就在这里斩断结尾,也好。
饕餮刺戟而至的刹那,清月的明辉亦黯然如殇。
疾风呼啸穿过破庙荒院,眼角的干涩终究还是沾上了疼痛,痛到湿润。
风声戛然而止,凶煞杀气凝滞了片刻,消散无踪。
饕餮看着停在冷月喉咙的戟刃,知道自己的心软已戒不掉。
冷月细长的眼未曾眨过,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由死局转为生还的变故,刚刚犹如慷慨待死的平静,此刻看上去像是遗憾幸存。
收了战戟,饕餮脸如死灰,垂了眼,匆匆走向前,朝着冷月,擦肩而过。
木然望着他离自己近了,又远去,冷月听到破庙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踉跄的脚步没有停留的意思。
“龙神饕餮,”冷月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转身望着那个扶门欲出的身影,“你吞得了结界,噬得了封印,是不是,连自己的记忆和感情也能吃得干干净净?”
那身影微不可查地迟疑了一下,却在他泪珠滑下脸颊的瞬间,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只剩一扇剥离了朱漆的朽烂木门,吱呀摇晃。
咬着嘴唇,冷月却怎么也止不住潸然而下的泪,在月下泣不成声。
奈何痴心酿苦酒,千般思念抵不过一个不记得!
饕餮不记得自己救过一只小狐狸,不记得曾对小狐狸温柔照顾,更不记得那只缠着他要烧鸡的顽劣狐狸叫冷月!
千叮咛万嘱咐的“莫忘”,还是失了约。
嘴唇被咬出了血,冷月舔着腥气的殷红,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是了,他吞吃了他的痛感,让他不会痛。
那人给他不堪的疼痛,却夺走了他体会疼痛的资格。
冷月揪住心口的衣衫,蹲在了庙院石阶前,让眼泪一颗颗埋进泥尘,濡湿硬石。
明明感觉不到痛的他,为什么心里好痛……痛到喘不上一口气呢?
喑哑的腔调强笑着,唱了一曲折子戏,回音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孤芳自赏。
“冷屏画影无君顾,月下花枝谁惜折?
笑言风花不雪月,镜台纹上少饕餮……饕餮……”
膝头一凉,狠狠磕在了石阶上,疼痛统统扎在了心里,冷月匐在饕餮刚刚坐过的冷阶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