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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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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富甲天下的江南花家,喜宴办得自然也要比别家盛大。桃花堡本是厅堂宽阔,屋舍鳞次栉比,络绎不绝的道喜的客人却让偌大一个庄子拥挤了起来。
喜宴在第二日,如此多的客人,花家老爷与六位兄长已应接不暇,花满楼自然也去帮忙了。
喜宴当天,陆小凤见到了许多朋友。他的朋友本就很多。但这里不是他朋友的人却更多。
陆小凤一路打着招呼走过,刚要落座,又看到一个熟人。
一个衣着土气的秃头老头。
“山西燕!”
“陆小凤!”
此人正是一双铁掌威震关中三十年的山西燕。
一位成名三十余年的大侠尚且没有坐在主桌。陆小凤却坐在主桌。
坐在主桌的人还有五大门派的掌门与长老和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皆是花如令的好友,更是武林中泰山北斗般的人物。陆小凤能坐在此桌,大半是由于铁鞋大盗一案的救命之恩,其余的,大概只能是他与花满楼的交情了。
一番寒暄客套之后,陆小凤才终于坐下了。他坐得心安理得,优哉游哉。还十分开心。
做花家的恩人、友人,要比做花家的仇人、敌人舒心太多。他为何不该开心?
喜宴开始前,花满楼才进了大堂,与各位长辈行过礼后,坐在了陆小凤旁边的位置上。
没过一会儿,送亲的礼队便到了桃花堡门外。
丝竹唢呐吹得甚是喜庆,陆小凤听着又痛饮了一杯,心中又是祝福又是羡慕。他凑到花满楼耳边,吐纳皆带着酒气。
他道:“花兄,你最后一位兄长都已成家了,你又要待到何时啊?”
花满楼已是习惯了陆小凤喜欢凑近说话的亲昵举动,面不改色,淡然思索了下。
花满楼道:“许是我还未遇到有缘人罢。缘分到时,自然便成家了。”
陆小凤不依不挠,撇了撇嘴,道:“那若是花兄一直遇不到有缘人呢?”
花满楼正细细听新娘跨火盆的声音,他听见自家六哥欢快非常的心跳,自己也衷心为这一对终成眷属的璧人欣喜。陆小凤这问,他未加思索。
他道:“不是还有你吗?”
话刚出口,他便觉出不对。
这话,太过暧昧了些。
他虽不是那般意思,听来却有那番意味。
若他花满楼一生不成家,他仍是有陆小凤这个朋友,不至于无聊,不至于苦闷,不至于孤独。况且他与陆小凤早便说过,有陆小凤在,他这辈子也难闷死。
陆小凤听得十分称心遂意,面上喜色更盛。他这江湖浪子或许此生都难寻一个家,却终有地方可落脚。总有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境都不会赶他走。
花满楼。
花满楼。
花满心时亦满楼。
真是个绝世无双的名字。真是个绝世无双的人。
陆小凤此时便觉有鲜花满心,润且香,暖又凉。
他逸然道:“是啊,花兄还有我。我也还有花兄。”
花满楼面色中的羞赧窘迫也褪去,脸虽仍是红的,却是源于相知之暖。一双失焦的眼望向陆小凤,目光尽是真挚,眼底皆是澄净。
伍
人往何处,动乱便会跟到何处。
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容易生出动乱。
花家喜宴,桃花堡,人就很多。主人、客人、仆人,处处皆是人。
动乱也就跟来了。
三拜之礼已成,花如令走到厅堂正中举杯向众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敬酒。
众人的酒杯刚放下,一道如虹寒光乍现,眨眼之间,已直逼到了花如令后心。这剑若是刺下去,阎王也只能笑着将这条命收了去。
无人会想到,有人胆敢在这大庭广众,武林高手环绕之下行刺。
剑身透出森然剑气,已划破了花如令的外衫。
但它无法再进一寸了。
剑锋已在陆小凤两指之间。
灵犀一指!
无人的剑能在陆小凤的灵犀一指之下再进分毫。
众人的目光皆被那长虹贯日般的一剑与那惊险万分的一夹吸引住了。此时才想起去看那出剑的人。
那是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白面微须,仪容整洁,气态雍容,看上去如何也不像个会背后出剑伤人的人。
陆小凤认识他,在场的不少人都认识他。
富贵神剑,殷羡。方才那一招,正是他的绝技,玉女穿梭。
花如令这才转过身来,看见那近在咫尺的剑锋,面色微变。
他厉声问殷羡:“殷三爷,花某好心请你赴宴,你这是什么意思?”
堂中落针可闻,都在等殷羡的回答。
但花如令不会听到答案,在场的人都不会听到答案。
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殷羡在剑被陆小凤夹住时,面色已经开始发黑。花如令质问他时,他的口中已渗出黑血。此刻,他的身躯轰然倒地。
无人握着的剑仍在陆小凤指间。他松开两指,丢了剑。这把剑再不会伤人了。
殷羡的眼瞪得极大。或许要离世的人都想尽力再看这世间一眼罢。他的眼睛瞪得大了,装的东西便多了,似乎有质疑,似乎还有愤恨。
但殷羡已死,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花如令瞥了一眼气息已断的殷羡,又移开了眼,仿若不忍。
人群围了上来,寂静的厅堂瞬间热闹得如同集市。
陆小凤才知,原来武林高手聚在一起,也可以嘈杂得如同市井摊贩。
陆小凤往人群涌来的方向反挤了出去,花满楼仍在主桌他的原位上。
花满楼并非不担忧父亲,也并非未想过出手。但他要出手前,陆小凤已动了。
他信任陆小凤。陆小凤出了手,花如令便一定不会有事。
陆小凤走到花满楼身边站定。两人的脸色都略有凝重,却不算难看。
喜宴的主人,花家六哥大喝了几声,厅堂内终于静了下来。
花如令老当益壮,站得挺拔健硕,丝毫没有被方才刺杀惊倒。他扬声道:“今日本是花某六子吉日,也应让大家把酒尽欢,但突生此事实是无奈。现今若大家仍愿喝这杯喜酒便是花某与六童之幸,若不愿,花某也不便勉强。”
花如令的话里,竟丝毫没有要追究殷羡刺杀的意思。
他不说,却已说了许多。
在场心思机巧的人已明了。
死人虽不会说话,有时却能道出许多答案。
富贵神剑殷羡,纵是在江湖交游甚广,也到底不是个江湖人。他是大内四大高手。而他忠心所向的人,唯有庙堂至高之位上的那一位而已。
花如令不提,恐怕不是未想到,而是已然想到,已然想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们所踏的江湖疆域都是那一位的,要如何追究?
但凡地位显赫的江湖人都不至于愚钝,只要不愚钝,便能猜得出殷羡背后之人,也更能猜得到江南花家只会是第一个,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们的身家地位虽不如花如令,但帝王心思难测,谁又知自己会不会成为目标呢?
如何追究已遥不可及,他们只能想如何逃,如何躲。
堂中一片静默。
陆小凤的视线穿透人群落在花如令身上。
花如令如有所感,竟回望一眼。
两人目光一触即收。
陆小凤总觉花如令身上笼着一层迷雾,并非深不可测,却是难以捉摸。
花满楼也有雾。他的雾是晨雾,清新润泽,渐近渐暖,令人心驰神往。
而花如令的雾是夜雾,愈近愈寒,看进去只觉得影影绰绰,扑朔迷离。
陆小凤欲再细想,心绪却乱了。皇帝要对花家下手,花如令绝不会是唯一一个目标。斩草除根的道理,坐得稳龙椅之人绝不会不懂。
花满楼现在很危险。花满楼的家人也很危险。
陆小凤直觉遍体生寒,不由得往花满楼处靠得更近了些。花满楼亦往他处靠了过来。
这花家,他暂时是不能离开了。
陆
花如令已着棋一步。
先下手为强是个硬道理。
花如令亦知之甚深。
殷羡行刺便是他先手的第一步棋。
殷羡当然是花如令的人。一个拿朝廷微薄俸禄的人如何支撑得起挥金如土?如何冠得了富贵神剑的名号?
但旁人只知道殷羡是皇帝的人,是大内四大高手之一。
殷羡不知道自己会死。
一个人若知道自己听命即死,还会服从命令吗?
于殷羡,他只知行刺会被阻止,自己会被擒住,然后他会将花如令告知他的内容昭于天下,最后他会得到一笔他这辈子也挥霍不尽的财富。
于花如令,殷羡的身份已足够明了,死人能道出的答案已足够,又何须活人来多嘴?有时候言语反而太过着于痕迹。
活人总会露出破绽,而死人,死人最安静,也最听话。
殷羡刺杀花如令的消息很快便会天下皆知,皇帝自然也会知道。但皇帝已落后了一步,这一步,他追不回来,花如令亦不会让他追回来。
喜宴散后,花如令已隐蔽地将花家六子都转移安顿好了,现今还在他身边的只余花满楼。花满楼身边一直跟着陆小凤。
花满楼与花如令商议完事,从书房中出来已是亥时,夜色浓重。
他一踏出书房的门,陆小凤便迎了过来,凑到他身边。
他无奈笑道:“陆兄,你这样跟着我也不是办法。”
陆小凤道:“我也觉得这不是办法。”
花满楼摇头,取出纸扇轻摇。岁末时天气清冷,夜里更是寒意透衣,但他仍扇着扇子。他想把这一头愁绪扇走些。
陆小凤又如何不明白?
陆小凤接着道:“只是我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所以只能委屈花兄这些天忍忍我。”
陆小凤说话时,挤眉弄眼,神态好不活泼。花满楼似乎是感知到他神情,亦或是感觉到他欲逗笑他的诚心,便笑了。眉梢烦恼散了许多,眼角笑意又添上几分。
花满楼道:“陆兄只要不嫌跟着我养花抚琴读书无聊就好。”
陆小凤道:“只要人有趣,做的事情便有趣。”
花满楼又笑,道:“陆兄说的是自己,还是我?”
陆小凤道:“两者皆是,两者皆有。花兄有趣,我也有趣,你我二人在一起岂不是更有趣了?”
花满楼无奈,道:“只怕是会两两相消了。”
两人说着话,已到花满楼卧房前。
花满楼跨进门,陆小凤亦要跟上去。花满楼却未让道。
陆小凤问道:“花兄这是要闭门拒客了?还是小楼好啊,至少不会关门。”
花满楼道:“卧房的门还是会关的。”
陆小凤贫嘴道:“所以花兄其实是只迎客人,不迎友人?”
花满楼道:“友人也该回房歇下了。”
陆小凤有心要与花满楼玩笑周旋,便一直未停嘴。
陆小凤道:“桃花堡到底是和毓秀山庄不一样。想当初在毓秀山庄,花兄还肯让我住在你的卧房里,没想到换了个地方,花兄就变了。”
陆小凤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委屈。
经他一提,花满楼亦想起铁鞋大盗一案时,两人被迷晕放到他卧房里同床而眠。那时他一醒来已是惊惶焦虑得不行,却听见了陆小凤在旁的稳健心跳,嗅到了陆小凤身上惯有的气味,他的心忽然便安定了下来。
阵阵暖流盘桓上花满楼的脏腑,夜寒露潮,他竟丝毫不觉得冷了。
他道:“陆兄莫不是觉得我的卧房会比你的舒服?”
陆小凤自觉要得逞,欣喜道:“那是自然,你的卧房定是要比客房更舒服的。”
花满楼侧身,让陆小凤跨进门。
陆小凤进了门,正沾沾自喜,比吃了十斤糖的小孩还开心。
花满楼却道:“那陆兄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陆小凤连忙问:“这么晚了,你去哪?”
花满楼笑道:“这么晚了,我自然是回房休息。”
陆小凤道:“这不是你的房间?”
花满楼道:“之前是,但陆兄喜欢,我让出来便是。”
陆小凤方才还是眉开眼笑,现在却四条眉毛都差点蹙到了一起。
他苦笑道:“花兄啊花兄。”
花满楼笑得云淡风轻,毫不介意换房间的事,见陆小凤吃瘪,笑里更多了些调侃。
他道:“陆兄好好休息,若有什么东西用不惯,我就在隔壁。”
陆小凤仍有不甘,道:“若是床睡不惯呢?”
花满楼笑了,显然已经习惯了陆小凤的轻浮油滑。他道:“那便只有委屈陆兄将就了,毕竟我们会在这里待上不短的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