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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情不知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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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接着一杯,他只想快点把自己灌醉。手心依然能感到那样绝望的战栗,那样娇小的身躯却抖得他心也发颤。情绪停留在那一刻,他疯了一般追上去,险险接住她重重落下的身体。
万一她有什么意外,万一她真的死了……这样的万一,他还能不能承受?恐惧、心悸、无望、痛彻心扉……他翻身倒在地上。
眼前仿佛三年前,他衣不解带策马狂奔了一天一夜,隔着遥遥可见的距离,眼睁睁看着突如其来的火光,照得半个夜空恍如白昼。
当他面对残垣断壁和满地灰烬,耳边风声掩去一声声哭泣。他想到她走了,如她所说“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甚至不留下一丝痕迹。剧疼瞬间淹没神识,一腔鲜血脱口而出,眼前发黑,他仰面倒下。
好像现在,他仰面倒着,眼皮一开一阖,朦胧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徐徐而来,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
“我回来——”耳畔一声低语,如泣如诉。
泪水夺眶而出,八尺男儿虎目圆睁,却已泣不成声。
“笑笑,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看她孤影白衣,巧笑倩兮,还好……
“你那么爱干净,总不该污衣垢面长眠地下。”
看她脸色苍白,形容萧索,好心疼……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可知我心里也好苦好苦……”
扯住她凉滑的长袖,一下一下拉进怀里。
“留下来陪我……这一次我来守护誓言,必定不再让你受苦。”
感觉那冰冷的手指抵在肩头,指尖轻颤。想要把头埋进她胸前,到底落空。
“不,不,不——,倘若你会魂飞魄散,我宁愿你好好去投胎,来世生在好人家,嫁个好丈夫……”
一把推开她,旋即又一把拥入怀里。
“笑笑……这里好痛,痛得无法呼吸……”。
苏晓一口气跑出很远,扑倒在一棵合腰粗细的大树上,泣不成声。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
他拉起她的手,紧贴在他胸前,剧烈的跳动一下一下砸进她心里。
他拥起她,滚烫的嘴唇压上她柔嫩的红唇。深深的吮吸,混着泪水在唇齿间传递着隐隐苦涩。
虽然他醉得口齿不清,她还是听清了那一声声呼唤,因为原本就是那样清晰,那样温柔,那样刻骨铭心——“笑笑”。
“她”叫笑笑吗?可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叫苏晓。那现在她在为谁哭泣?又凭什么哭泣?
感激?感动?还是一份“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感情?
身后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她惊慌地回头,宽大的衣袖慌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大姐?你怎么在这里?大半夜的,装神弄鬼啊?”
苏晓恨恨地抬头,恶狠狠的一眼剜过去。
“你怎么会认出我?”面粉掺和着泪水,在脸上糊作一团。饶是那人有心理准备,也被吓了一跳。
“妈呀!你是人是鬼?”他反手从背后抽出长剑握在身前。
苏晓抽泣着,大袖子三两下擦去脸上诡异的糊糊。那人瞪大了眼睛,瞅了又瞅,看了又看,半晌才点点头,反手还剑入鞘。
“本王就说嘛!天底下有谁?敢在我多铎面前装神弄鬼?”
多铎?多铎……苏晓心里反复沉吟着。
原来面前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十王多铎。那“九哥”呢?岂不就是更加赫赫有名的满清第一摄政王多尔衮?爱新觉罗.多尔衮?原来他竟会是多尔衮。
这么多天了,他从未提过他姓甚名谁,她竟也从未问过,即使是在一夕肌肤相亲之后。其实仔细想想,也并不是无迹可寻……
正值壮年,参与指挥松山战役,统领一旗之众,除去肃亲王豪格,不是睿亲王多尔衮和豫亲王多铎兄弟,还能是谁?
今日之前一心求死的她,无心去考虑这些;今日之后死里逃生的她,无暇去发现这些;就这样忽略了眼前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时心下一凛,苏晓躬身行礼。
“给豫王爷请安!”
“请安?你这大姐,真是古怪。”多铎挠着头皮,仍然是一脸心有余悸。
“这么晚了,本王送你回去?”
他看她一脸愁容惨淡,试探着问了句,不情不愿。见她摇头,他如释重负。
“也好,那大姐也请快回去吧。本王先行一步。告辞!”
苏晓望着他一溜烟逃也似跑远的背影,想到他眼里看到的和心里恐惧的,心里就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你们眼中就只看得见“她”吗?”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多尔衮骑马走在车队前面,马车和辎重落在车队后面。回头望见一席棉布遮住的轿厢,想到现在里面的女人,他不由得眉头皱起。
那一夜的记忆十分真实,他能记起“她”胸膛的脉动和温度,“她”口齿的清香和苦涩。三年来,“她”第一次留给他如此真实的记忆,却是在那女人出现在他身边之后。
“她”介意她?还是他介意?
一路上他不来看她,她也不去找他。
车里车外,一帘之隔,仿佛已是决绝。
苏晓倚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刚刚吐得肝肠寸断,简直将五脏揪作了一团,现在胃里空空如也,心里却思绪万千。
没想到她也在他的安排里,为了那一日的露水情分?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努力从脑海里抹去,只是一腔执念挥之不去。
凭什么前世她遇上渣男还被闺蜜挖墙脚,今生她却要作别人的替身沦为一个无情无爱的玩物?她不要,死也不要。
那一日,当她一把火把自己以前的衣物化成一抔灰烬之时,已经断了求死的念头。这一生她要好好活着,没准真能回家呢。
现在虽然毫无头绪,当是暂时给自己放个大假,她也要认真享受这假期。想想看五年来,她竟从未给自己放过假。一想到就算到了春节也总是父母来看她时,心里陡然一酸。
至于那事儿……好在她是三百多年以后的现代人,就当是被狗咬了,打一针疫苗,从此免疫了。可要她委身做个玩物,死也不行,苏晓绝不作任何人的替身。
打定主意以后,她心里轻松许多,这才有心情又有的是大把时间,把眼前的状况,一五一十,捋直了,揉开了,掰碎了分析。
多尔衮……等于……扬州十日、嘉靖三屠,跑马圈地、剃发留头,皇父摄政王、诚敬义皇帝,壮年暴毙、开棺鞭尸、挫骨扬灰……这一条一条的知识点,她都曾熟记在心。
虽然心里早有判断,他靠不住,不是良配,甚至不是好人,却差点生出陪他共赴艰难,陪他堕落成魔的念头。可笑啊!可叹啊!女人这种生物。
可真要离开他,她要何以为生?前世她也没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唯一的一技之长就是一根笔杆,可她的通俗文学在这里怕是耍不开。
苏晓越想越恼,越恼越急,越急就越头疼,索性走一步看一步,最不济找间尼姑庵度了,从此青灯古佛常伴。五行方外之地,总容得下她一个小小女子吧?
就这样一时烦恼,一时盘算,晃晃悠悠在路上颠簸了半月有余,苏晓终于染上了风寒。所幸费扬古对医匮之术也颇有心得,治个把头疼脑热不成问题。
进了盛京城,苏晓直接被安顿在驿站里,再没见过多尔衮。有人管吃管住,还清闲自在,正合她心意。
苏晓本以为进了大城市,吃喝玩乐应该燥起来了。可当她望着窗外九十年代县城规模的十字大街,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
“这就是盛京最繁华的地方?”
得到费扬古肯定的答复以后,心里只剩下唏嘘。除去早晚要按时服用费扬古配给她的药,苏晓每日吃饱就睡,睡醒再吃。
一连三日,窝在驿站里,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怀念起那些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的日子,一身的荷尔蒙无处发泄,盘算着总该做些有益身心健康的事情,比如谋份生计?
这日早起,她径直踹开小二的房门,拎起哆哆嗦嗦系着衣衫的小二,耳提面命一番。
午饭前,小二恭恭敬敬放下一个包袱,红着脸就跑了。
苏晓打开那个蓝底碎花的小包裹,露出里面一包干果,一包瓜子和一叠崭新的话本。南瓜子皮厚肉薄,勉强拿来磨嘴皮子,就着话本一一翻看,《牡丹亭》、《西厢记》、《长生殿》……
“这小二,很上道!”嘴角轻轻勾起。
当捡起最后一本,只一眼就扑哧一声笑出来。
“小二哥的眼光,吾辈叹为观止。这水准的书,我可写不出。”
赫然是罗老先生的《三国演义》,膜拜一番,收到枕头下,背起手往院子里溜达去。
待到用过午饭,苏晓直挺挺躺在床上没有半点儿睡意,随手捡起那本《西厢记》,坐在窗前草草翻阅。读到长亭送别那里,眼神一顿,正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心烦意乱,一把合上书页再翻开,偏偏又是“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低吟出声,“蝶恋花?你却恋个鬼?”
神思缥缈间,没防备自己的房门也被人一脚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