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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章十八 霖雨纷纷 ...

  •   “彭————”一声巨响,谢长留被连城从窗台上踢进了屋子,随即连城也从窗外跳了进来。很快便听见外面嘣哒嘣哒像吵豆子的嘈杂声音,这是一场厉雨,
      “好大的雨!”
      这里是一家酒楼的二楼,本来是有一桌客人在此聚会。可谢长留和连城两个在窗台上你争我夺,时不时袖刀的银光还晃在窗子上。喝酒的几位看得目瞪口呆,一思量,干脆是直接把把窗台连同厢房都让出来让这两人打。
      所以此刻,外面霖雨纷纷,这厢房内却是空空如也,唯有一排高腰座灯常明闪烁。
      谢长留躺在地上看了一会屋顶,然后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在这间房间里,东看西看,看东看西,就是不去看身边的黑衣少女。
      这虽然是一家酒楼,却收拾得典雅素净,不似别家的富丽俗气,所用的装饰也只一幅墙面挂画,一个仙鹤青铜摆设和一整套深色柳木桌椅。
      “……养气忘守言,降心为不为,动静知宗主,无事更寻谁。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不迷性自往,性往气自回。气回丹自结,壶中配离坎,阴阳生反复,普化一生雷……”
      他愣在厢房的挂画前,口中念着这段同样出现在韩稽画上的五言诗句。
      “这里是老神仙酒家。”连城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谢长流疑惑道,“这段五言诗句根本讲的就是修道修仙一类的事。”
      连城白了他一眼,把话重复了一遍:“老神仙酒家。”
      “……”啥?
      “……”不是吧,这你都想不到?
      “……”你以为你只凭你万年不变的表情我就能猜出你又是什么意思么?
      “……”厄你表情真曲扭。
      “……”说,到底啥意思,不说我不客气了。
      “吕纯阳的百字铭。”连城道。
      吕纯阳即是吕洞宾,八仙之一,这家酒楼既然叫老神仙酒家,自然会用这段他撰写的铭文。
      过了大概有一时三刻,谢长留才从连城的只言片语和细微表情中想明白这一连串子的关系,他又想了想,又道:“……那你又是怎么会认得这百字铭?”
      “干爹喜欢这些东西。”连城回答。

      雨下得很大,一时半刻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刚才被连城和谢长留赶到另一间厢房的人,虽然受了些打搅,却也没有败了兴致。七八碟小菜,加一壶清酒也就了事。这老神仙酒楼讲究一个精致,据说当年太祖皇帝在此店吃菜也只上了三菜一汤,但这三菜一汤却足足花了五千两银子。
      此刻这三名官员虽没有奢侈到如此地步,却也觥筹交错,自得其乐。
      今天的聚会主要请的是礼部左侍郎瞿衡。几天前礼部右侍郎韩稽神秘死亡,原本担任礼部左侍郎官的瞿衡便成了礼部临时主政。之前空缺下礼部尚书的职位,想必不日就要落到瞿衡头上。
      只是,想要和瞿衡攀交情也不容易。瞿衡虽然能力突出,但多年来上头有乃父瞿恩压着,再加上他从小家教甚严,本人处事十分圆滑低调,又时刻保持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因此除却公事,一般也没有人去招惹他。
      但就有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主动前去挠拨瞿衡。
      几日前,傍晚时候,九品观正曾书甑走到礼部左侍郎的值房。曾书甑站在值房门口,笑了笑,道:“侍郎大人今晚有空么。”
      瞿衡抬头看了礼部这个活宝一眼,手下的笔也不停缀,答道:“韩大人遗留下许多公文还需要补注,我还没有忙完。”言下之意就是我在忙你还不快走。
      又写了几笔,瞿衡发现曾书甑立在门口还是没有移动,都挡着他的光了,瞿衡只得继续问道:“有什么事么?”
      曾书甑打着哈哈又换上了一副笑容,他道:“前几日,卑职曾说过要请瞿大人吃饭以表谢意,不知道瞿大人可还记得。”
      瞿衡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便浅笑回道,“难为你还记得,这几日为了韩大人的事都什么不记得了,”言下之意就是这几天韩稽韩大人出了意外,有些什么事就都免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领了便罢。”
      “哦,看来瞿大人怕是今日不得空吧,那卑职改日再请,改日改日。”
      “……这,右侍郎出事还没过头七,这几日部内上下都惶恐不安,我想还是斋戒素谨的为好。”瞿衡说道。
      曾书甑看了看瞿衡,又看了看他案几上堆压的公文,突然就敛了一直以来的笑容。
      “您真是位认真的大人。”他说
      他停了停又说:“您工作可真认真。”
      “是么,”瞿衡坐在案旁笑答,“我还不知道呢。”
      曾书甑继续说道:“您可真是位严肃的大人。”
      “呵,”瞿衡仰头对着斜阳,淡淡笑开,“从小就这样?你呢?你也严肃么?”
      三句话不到,瞿衡已经把话从自己身上,转到曾书甑身上。
      曾书甑慢慢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瞿衡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做罢了,却没有想到以后每天曾书甑都会出现在他值房里面,泰然笑若,仿若第一次出现在瞿衡值房门口。瞿衡知道自己再不把这事解决了,只怕这事会成为礼部新晋的笑话和他瞿衡官僚生涯中的唯一污点。
      于是在曾书甑诡异的执着和坚持下,今天晚上,瞿衡便出现在这老神仙酒楼。一同出席的还有吕调阳,所以说曾书甑也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瞿衡人虽然为人为官淡漠,但有些人他从来不得罪,比如会给他带来某些消息的巡城御史吕调阳。
      此刻坐在老神仙酒家,瞿衡一面少言寡语,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将这笔人情账不露声色的还回去。可酒过三巡,曾书甑还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说,倒是吕调阳故作神秘地对瞿衡说道,“行言兄,你知道你家那位的近况么?”
      他暧昧地说着‘那位’两个字,指的就是瞿衡的姐姐梅疏影。
      尽管内心有如巨浪击石,但瞿衡面色不变,只管静静听着这位掌管全城七十二铺巡卒的巡城御史继续说下去。
      “我说她也真能耐,早些年,那个钧天监的微子启也就罢了,最近……”
      “……”瞿衡还是没有说话。反倒曾书甑插话了,“微子启?钧天监的微子启大人已经有好几天没来值班了。”
      “你怎知道?”瞿衡开口问道。
      “下官在与聊天的时候听来的。”曾书甑恭敬答道。
      “哦?”瞿衡说。
      “下官只是一名闲职观正。闲来无事便听说这些事。”曾书甑回答。
      曾书甑如此一回答,瞿衡心里便有了底,想来曾书甑的这顿饭局是想从闲置坐上实职。于是他终于放下心来,拿起酒杯,听外面低低落落的雨声。
      “下了有一会了。”他看着窗外说。

      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当瞿衡一行人站在酒楼门口,雨反而下得更大了。有如利箭般直射地面,待触及地面,便四散而去,溅在地面泥泞上的水滴,开出一朵朵白色的花朵,瞬息稍逝。
      这三人自是不必担心,稍候便会有府邸上差人送车轿来,只是等这一会。
      先到的是的是吕调阳的车桥,他告谢后,便坐轿回去了。
      雨珠从屋檐下滚落,连缀不息。
      “与瞿大人相处真是困难。”突兀地,联珠成幕的屋檐下,曾书甑对瞿衡如此说道。
      瞿衡看着他,莫名地心里起火,他虽然与众人不甚亲近,但正因如此,他从不结党营私。
      他自认对很多人都很友好。
      “对所有人都好,就是对所有人都不好。”曾书甑对着幕天雨帘说道。
      瞿衡慢慢把目光对着他。
      “瞿大人曾有与人坦诚相待过么?”曾书甑问。
      瞿衡定定地看了曾书甑一眼,转过脸去,冷笑一声:“你用不着替你大伯母报不平,我们瞿家和容家的是非,论得到你这个乳臭未干小子插话么?”
      闻听此言,曾书甑的面色变一变,有些难看,却又慢慢恢复了平静,似有嘲意。他本意是替大伯母来看看这个当日悔婚的人,如今看到了,研究透了,便也明白了
      曾书甑的伯母,即是容华。
      瞿衡当日悔婚的对象是容华。
      恰在这尴尬时刻,曾家的舆轿到了。曾书甑向瞿衡行官礼以示对上司的敬意,遂上轿子离去。
      官礼,是敬意,也是疏离。
      于是联珠及地的瓦檐下,只剩下瞿衡和另一对男女。
      瞿衡苦笑,他怎么就忘记了,早些年容华带着捧着在各路宴席上大出风头的天才小孩,正是曾书甑。
      怎么竟会忘记了。
      您有与人坦诚相待过么?
      他从不与人坦诚相待。
      不多时,瞿府的轿子也到了。瞿衡走进轿去,想了想又折回来取了把伞递与屋檐下的那对男女:他注意他们等在屋檐下也有一阵子了,这场雨看来短时间不会停,同是天涯沦人,送一把伞。
      瞿衡朝他们俩走过去,递过一把伞,他注意到那个黑衣红襟的少女,警惕地盯着他。那少女的年龄不比他的儿子瞿杰大,如果他有女儿,可能也是这个年纪。
      那一男一女正是谢长留和连城,连城当然认识礼部侍郎,但事实上在东厂的生涯除了给她冷酷的心,更培养了她的目中无人。面对瞿衡的好意,她根本不屑一顾;而谢长留却不一样,他扯出个笑意道了谢,收下了瞿衡的伞。他的斗笠压得虽低,瞿衡却仍然认出当年同科进士的谢家长留。瞿衡对谢长留友好地笑笑,谢长留不得以报以干笑,与之相反的是连城的面无表情和目中无人。
      “你女儿?”瞥了少女一眼,瞿衡随口问道。
      “厄不……”谢长留顿感尴尬,得罪了瞿恩可能没什么,得罪了连城可就……
      要做连城的爹可不容易,
      他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突地眼一花,连城精致的脸已经在自己面前,随即一个温湿的东西落在自己唇上。
      ……
      ……
      “……”瞿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该如何反应。面对连城挑衅的目光,他只得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地上了轿子,随即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虽然是狼狈逃去,他还是注意到谢长留呆滞的表情,想到那个表情,他竟然笑了,笑的很开心。
      随即却是痛苦。
      已经尘封许久的事,不知为何却又开启,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他却仿佛回到十几年前,十几年前他也是现在这个样子,严谨,处处小心,怕伤害人。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与人坦诚相待。
      一路雨水涟漪,瞿衡坐着颠簸的桥子回家。他觉得有点晕,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喝多了的原因。
      他的夫人尚嫙已经等候多时,见瞿衡终于到家,忙让人把他扶到内室。尚嫙亲手给他端来一碗解酒汤,瞿衡喝了汤,躺在柔软的榻上,一时间什么也没有想,慢慢的他的精力思维回来,慢慢恢复成那个冷静自制的瞿衡。
      他看着尚嫙,虽然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却依旧感觉得到她的优雅与从容。于是他惊异于自己怎么会后悔,怎么会犹豫,怎么会痛苦。尚嫙是个很好的妻子,杰也是个很好的孩子,虽然存在一些问题。
      但总的来说,瞿衡觉得很满意,应该没有什么遗憾。
      他没有遗憾。
      瞿衡慢慢坐起来,恢复成正襟危坐的姿势。“今天怎么喝了这么多。”尚嫙轻微抱怨着,又给他递上一杯暖茶。
      瞿衡浅浅饮了一口,就放下,“吕调阳跟我说了算点事。”他说。
      闻言,尚嫙看着自己的丈夫,看清了他的表情。她放缓了动作,走到门边,看了看门外,再把门合上。“他说什么?” 尚嫙问。
      瞿衡对妻子的细致很是满意,“容端回来了。”尚嫙没有作声,继续听下去。
      “……吕调阳看见他往城南那边去,怀疑他是去找连城姐姐。”瞿衡说,“当然他也没有肯定。”他又急急加了一句。
      瞿衡是梅疏影名义上的弟弟,唤疏影小字。
      “……” 尚嫙没有说话。
      “你怎么想,这事?”
      “……只要公公婆婆不知道……”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纸不可能包住火的。前两天我都已经劝过秦伯伯了,但这事……尚嫙,要不,你抽个时间去见连城姐姐?”瞿衡想来想去,最后如此说道。
      尚嫙低头想了想,“好……我去说说看。” 她如此说道。
      雨依旧下着,几日之内,怕都不会是个好天气。

      容端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他却发现不知何时梅疏影已经摊开一本书开始阅读,全没有在意他的意思。
      容端定定地看了疏影一会,离开窗子,坐回原先的椅子。
      就在这当口,梅疏影抬起头来,看向窗外,“这雨短时间不会停。”她说,声音里透出轻微的失望。
      容端的脸色变了变,随即又伸手倒了一杯茶水。
      疏影让自己的目光落回手中的道书上。
      她不知道该让容端干什么。她是希望容端留下来,但当他真的留下来,她却又一筹莫展,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他耗时间。
      她不能与他做从前那些事。当初所有种种所都让她难受,都是罪孽,都是错误。有那么一会子,她在思虑着要不要把天童和飞雪叫进来,这三个人也够打一圈麻将了……
      可是,却又不甘心,难得两人相处……
      可不可以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听这一夜霖霖雨纷纷,而你不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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