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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章十九 彼岸花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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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拿着的道书,疏影其实已是熟读过百,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摩挲,不用看,便知上面说的是什么。
“……养气忘守言,降心为不为,动静知宗主,无事更寻谁;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不迷性自往,性往气自回;气回丹自结,壶中配离坎,阴阳生反复,普化一生雷;白云朝顶上,甘露撒须臾,自饮长生酒,逍遥谁得知……”疏影的声音,低低落落,好似雨打芭蕉,混夹与外面的风雨铮鸣声响。
“你在说什么”容端看向疏影。
疏影抬头,试探地说道,“这是火龙真人的道书,里面摘录了吕纯阳的百字铭。”
“什么真人假人的,”容端轻轻松松从疏影手中抽出书,随手翻了两页,搁茶几上,冷哼嗤笑道,“这世上最骗人的就是道家丹书,骗得人倾家荡产,骗死人不偿命。疏影你信这个?”
“……”梅疏影静静地听容端把话说完,知道这份鄙夷是来自容端父母的荒诞事。她想了想,缓缓道,“如此,鬼神之说,你也不信?”
“……”容端沉吟了一会,笑道:“不知道呢?等见到了再说。”
疏影的面色虽然柔和,却没有笑,她斟酌着句子,“鬼魅之事也倒真少有人见过。只不过未知之事,还是不要乱说。”顿了顿,又道,“世上只存在知道的事,只存在可能的事。”
容端的手指熟稔地敲上着疏影的额头,什么也没有说。
疏影遂又低下头去看道书,知道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了。
容端的目光落在窗外,枝叶如泼墨般在白纱窗上狂舞,雨点敲打得更加激越了,铮铮作响左右对峙,倒像是让人回想起战场上连珠流矢,溅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血红色的花……一朵又一朵。
他动了动鼻子,一股阴冷的气息,血腥气味也浓,很冷。
很冷。
恍惚间,突然容端一激灵,终于从突如其来的幻觉中回到了现实。疏影的手正按在他手上,有那么一点丝丝的温度传递过来。
疏影琉璃般的眼中流露出些许关切之意。她收回手,拢袖站起身来,行至屋内的角落处的橱柜里,翻倒了一会,拿出个暖炉出来,摆在茶几上,
她又从袖中的荷包中掏出一两个香片,丢进暖炉,取点火器燃香。
容端看着疏影忙这一切,问道,“你的琉璃白香炉呢?”
容端说的,是疏影以前常用的琉璃香炉。这琉璃器皿,越耐火的色泽越纯粹,透明若水,清清净净。而但凡杂色,间色妖艳虽好看,其实却是不耐烧制的次货。这琉璃制的白香炉,把细碎的红色花瓣盛在里面,若隐若现,如同坐下雪落乱沏梅。
疏影一面伸手点火,一面随口回答,“倒多少年没见那事物了,这暖炉也凑合。”她不甚在意地说着,似乎已经忘却了多少年前的奢华和精致。
容端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眼盯着那香点着了;疏影以手微微扇香,不经意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传递而来,优雅而又迷惘。
“什么香?”
“不是什么好香片,就是用冬日里的腊梅花制成。”
容端盯着疏影,“你别骗我了,梅花清明怡神,这香味却迷惘诱惑……”
疏影抬眼,“是么,那可能是我把桃花片混进去了。”
面对疏影的敷衍,容端虽略有薄怒,脸上却未显露出来。熏香这种东西,虽有多重讲究和花样,只不过……只不过是当日里他还唤她‘连城’的时候。
容端看着那暖炉,暖炉后手持道书的梅疏影,虽然俩人未再说话,但总觉得此刻如此静谧,如此心境放松。
如此,安逸。
容端就这样坐着,听着外面的‘滴滴答答’的雨声,慢慢睡过去了。
他的头略微朝疏影这边侧过来,疏影看了他一眼,又低头读书去了。这香里暗含了迷迭,虽份量不多不深,但在这放松心境的情况下,容端便不可抗拒地沉睡过去了。
梅疏影翻着道书坐在容端右侧,直至子时以后,雨声渐弱,疏影才眯着眼睛小睡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她有如猫一般定睛起身,悄无声息,卷书从膝上滑落,跌落在地。
拢袖推门行去。
牡丹灯笼在屋里静静长明。
到了第二日清晨的时候,雨水虽比昨夜稀少了些,却淅淅答答仍旧未停息。混云密布,晦光穿透,虽蜡烛已经燃尽,厅堂里面倒是比夜间清亮些。容端悠悠醒来,动了动僵硬的颈脖,不敢相信疏影竟然又让自己在厅堂里过了一夜……
他转头看去,疏影依旧坐在自己右边,读那卷道书。
仿佛从未动过。
疏影见他醒来,合了书道,“吃早饭吧。”
“你……”
“……”疏影看看他,淡淡说道:“这场雨下得如此,我才不得不留你。”
言下之意,若没这场雨,定是要赶了他去。
容端皱了皱眉头,却又顾及疏影坐在这里陪了自己一晚,也不再多赘言,跟在疏影后面厅房行去。
飞雪在细竹帘围着的厅房里摆好了粥和咸菜,见他俩人进来,便推开竹帘退了出去,利索清索。
“长妈妈呢”
“这天气,哪承望她早起呢?妈妈也经不起起折腾,随她去吧。”疏影答道。
容端点头,想当年这长妈妈事事要强,一门心思要靠疏影高攀,现在却落魄在这破落的地方。这样一想,不觉得又多看了疏影一眼。
疏影所穿的是浅色麻布长衫,淡色淡颜,一眼看去并无希奇,只是雪地里白梅,有暗香袭人,却积雪隐藏不察,不知何踪何迹。
耳边是希希落落层叠有次的雨声,听着觉得很舒服很安心。疏影起身给容端添粥的时候,光阴落在她淡淡的脸颊上,那个动作和姿势很好看,容端亦注意到她的指甲,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短了一节。
他仔细看了一眼,道:“……怎么剪掉了呢?”
“……不小心磕断了。”已意识到容端说的是指甲,疏影忙把手收回袖子里。是之前跟那个鬼魅争斗的时候磕断的,连根断,痛得她钻心透骨,不过对方似乎比她更痛,因为断了的指甲卡进了骸骨……
一时间又默然不语,直至饭毕,飞雪进来收拾了碗筷,下去准备她和天童的饭食了。
“昨天晚上,你去哪了?”突然,容端问。
梅疏影一愣,反问,“什么去哪了?”
“……昨夜我睡着后,你出去了。你去哪了?”容端的口气虽然肯定,但心里却并不确定。昨夜昏昏沉沉间,他是感觉身边的人有移动,但要当真说起来,倒也不十分肯定那究竟是梦里,还是梦里真实。
“……”疏影想了一想,答道,“出去,出去有一点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淡淡带有一点红晕。
容端见她的样子,想这本是疏影的住宅,她自出去又进来,少不得是有些不方便的事,说与不说也无甚大要紧,但是……
“……瞿衡就快升任礼部尚书了,你知道么?”他又换了话题。
疏影摇头,“他只是左侍郎,怎可能升这么快?”
“是啊,本来是不可能的,但七日前,右侍郎韩嵇死了,”容端摊手,“这样一来接任的不就是瞿衡么。哦就是在那晚你被袭击的前两日。”
疏影看着他,没有答话。
“那位黑衣少女,没再来找过你吧?”容端又问道。
“没。”疏影摇头。
容端笑道,“这几日,京中甚不平静,先是礼部右侍郎死了,接着东厂厂公庄二也死了,昨天还听说户部给事中……”
“到底为什么,那位少女会找到我头上?”疏影问道。
容端没有回答,只是透过细细的竹帘向庭院中望去。那棵参天的大树在晶莹的雨中顶立,树下挂着的白色灯笼随风飘浮,一朵艳丽的牡丹花若隐若现。
牡丹灯笼。
梅疏影的目光跟着容端望过去,不觉微微发白。
“天童,天童。”她站起来唤道,“怎么还不把那盏灯笼收回去,下这么大的雨,也不怕沾湿打坏了。”
天童听到叫唤,顾不得雨水,忙跑到庭院中,伸手摘下灯笼,大声回道:“没事的姐姐,这树大冠大,灯笼竟是没怎么淋湿。”
“还不快拿进去,小心你也淋雨。”疏影吩咐道,天童应了,提着灯笼跑进屋子。
疏影这才坐下,她的表情清清淡淡,又看不出什么了。
“疏影,”容端见她又在掩饰,不由得心中恼怒。他突然说道,“你喜欢上别人了?是微子启吗”
“……”梅疏影吃了一惊,冷笑说道:“那与你有什么相干?”刚说出口,便知有欠妥当,眼见容端脸色都变了,她又补充说:“就是有人喜欢嚼舌头根学话讨好,传来传去,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容端虽不完全信她,但疏影拿话修补,他也不想同她翻脸,并且正如疏影所说,疏影喜欢什么人,跟他确没有关系,仔细想想因为这件事生气也太可笑了。“你要是喜欢他,”容端沉吟了片刻,方道,“那我还是要祝贺你的。微大人这些年口碑不错,在钦天监官途也顺。”
疏影勉强了笑容,说:“都这个年纪了,这些事情早已不想了……”
“哦,那你这些年都在忙什么”,疏影刚要回答,容端又假笑说道,“不会是忙着收账、生财之类的吧。”
听了此话,疏影压了压眼底的光,末了,她淡淡说道,“头几年,在这里却是有些不习惯,这庄上的佃户也未必服我们几个女人,这些年倒还可以。”顿了顿,她盯住容端的眼睛,微微一笑,道:“我在研究道书。”
“……”
见他皱眉不言语,疏影微微一笑,起身掀起帘子,站在檐下。
雨水如同珠帘一般坠地联天。
疏影伸出手去,接了点点晶亮落在手中。
她抬头看天:雨点是断了线的木偶……
天空黄天青地,清清亮亮,新绿浓墨,一点一点晕染开。
“我想,修行不拙,归隐飞仙。”背对着容端,梅疏影如是说道。
虽是狂妄至极的顽话,但那雨帘下素衣黑发的女子,如白鹤立湖边,她站在那里,却仿佛要展翅飞去,翱翔于田宇之际。那光景,不知为何,由不得人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