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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一 长印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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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中是全市最好的初中,历年毕业生的中考成绩都远远高过其他中学一大截。由于是私立学校,因此不受户籍分区录取的限制,想进去读书的学生,要么在每年七月末该校组织的录取招考中凭实力拿到入场券,要么就得舍得花钱。
梁妈妈的目标就是要让女儿凭实力考入青中,当然不是她不愿出钱,她认为那种方式就如同考试作弊一样不光彩。
自从偷偷弹琴被母亲撞到后,梁佑泽很快发现自己的生活中一下少了很多东西。除了那架电子琴被母亲装箱封入了阁楼外,她的那些舞衣舞鞋,习画的纸笔,过生日收到的音乐盒,还有她最爱的漫画书,统统不知去向。她不敢去向母亲索要,只得忍气吞声地接受现实,私下里便向父亲声援。母亲在饭桌上对父亲的反对意见反驳的也很简练干脆:“就这几个月,顺利考过了就都还给她。”
那段时间,母亲对她的学业盯得很紧。当母亲值完一个夜班回到家,还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坐在沙发上,都来不及换下外衣,便开始抓紧她去学校前的一点时间检查昨晚的家庭作业时,梁佑泽真有立马跑出家门的冲动,因为她不敢看到母亲皱起的眉头和永远平静却暗隐着复杂意味的眼神。
直到数年后,她第一次了解了母亲,才体会出那眼神中的复杂意味,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和无意识的讥诮。
初中毕业后的暑假,由于中考意外的超常发挥,她将偿父母所愿升入本市最好的高中。多年来始终不苟言笑的母亲也时常对她展露笑脸,但那些被没收了的承诺几个月就会被归还的东西,却跨过了几个年头,终没再见。当她在三年前以9分之差险些与青中失之交臂时,她就明白那些东西不会再回来了。
在一个流金铄石的午后,梁佑泽安静地窝在落地窗前的躺椅上,手边打开的书散乱地摊在身前,刚睡过午觉的父亲来到她身后,茶几上响起茶具叮咚的碰撞声。
她忽然开口道:“爸爸,给我讲讲妈妈好吗?”
父亲一愣,还未明白她的意思,就听她又补充道:“我总觉得妈妈不怎么喜欢我,从小就是,这是为什么呢?”
父亲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平静道:“你妈妈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她对你要求太严格了,她太希望你将来能出人头地。”
“那妈妈过去是怎样一个人呢?也像现在这样,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钱一样吗?”
父亲一下被女儿的比喻逗笑了,于是讲起了一些过去的旧事。那个下午,梁佑泽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母亲出身在一个老知识分子家庭,外祖父母在50年代时都曾在高校任职,这样的家庭自然没能逃脱后来的文化浩劫,那时母亲尚年幼,被偷偷送去了乡下的老宅,与外祖父的父亲——一位年轻时纵览群书、才播乡里,中年后返归田间、种稻养鸡的老儒一起生活。那时候的母亲,白天照样去学校上有名无实的课,放学回到家中才真正开始一天的学习,老师就是梁佑泽的外祖父。老先生认为,无论到了何时,知识文化都是可以傍身的财富。
在乡下的几年,在造反派昏天黑地喧嚷着的夹缝里,母亲完成了她文化财富的原始积累。□□后,母亲回到了城里,并通过了测试顺利升入高中,或许是家族里继承下来的良好基因发挥了作用,母亲并不需要太多努力,成绩就能始终名列前茅,三年后,毫无悬念地升入当地一所著名的医科大学。
梁佑泽有些明白了,从小经历过动荡年月的母亲,在土屋灰暗油灯下坚持学习的母亲,回城后作为长姐既要照顾弟妹又要兼顾学业的母亲,很难理解和接受,如今拥有一切好条件的女儿,却不能获得该与之相配的好成绩这个事实。
梁佑泽可以想象,母亲看到那些对她来说简单至极的题目在梁佑泽的笔下变得面目全非时的心情,那是一个聪明的人看到一个比他蠢的人时自然会产生的一种反应。梁佑泽不愿承认那些复杂的眼神曾经刺伤过她,她应对的方式就是尽量不要与它们碰面,也就是尽量不要与母亲碰面。
升入初中以后,梁佑泽表现得更加温顺,遵照母亲的意愿,摒弃了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事物,一心向学。或许真如母亲所言,过去的她太不用心了,初中后,她原本平平的成绩竟一步步稳升,母女间的隔阂也有了冰融的趋势。可就在一年前,因为那个人而发生的一场纷乱,给这隔阂重新添砖加瓦,将她好不容易透进了些许光亮的生活封入更深的黑暗。
梁佑泽甩了甩头,不愿去回忆这些,换了个姿势重新在躺椅上躺好,继续道:“出人头地?我从没想过,为什么她一定要将我塑造成她想要的那样?或许妈妈应该看得出,我没有她的那份学习上的天赋和聪明,更加不会成为她那样出类拔萃的人。”
她说的也确是事实,虽然中考成绩较理想,但在成百上千过了桥的人群中,她仍是不前不后的位置。
见父亲半晌没有声息,她又补充道:“是跟祖母有关吗?”
梁佑泽不傻,15岁的她已经能读懂长辈们之间那复杂表情下的含义。
外祖父母在母亲大学刚毕业那年就先后离世,从梁佑泽记事起,每年春节都是全家人一起去相隔一江的邻城的祖父母家过年,虽然两家相隔并不遥远,但每年见面也仅此一次。每次祖母对她都十分冷淡,倒是祖父很疼爱她。她每次去了都会给祖父唱歌跳舞讲故事,祖母总是坐得远远地看着,一言不发。
祖父母家并不是书香门第,他们过去只是居住在城边村的小手工业者,改革开放初期,祖父敏锐的抓住了商机,做起了门窗配件加工的生意,后来又贷款盘下一家螺钉生产厂,到梁佑泽两岁时,他们一家早已不再居住原来的旧平房,而是搬入了新购的洋房别墅,祖母也不再整日兜转在厂务和家务之间,家里有了佣人,祖母将精力更多地投放到了丈夫的事业中。
但也就是在那一年,尚未完全记事的梁佑泽,被父母携带着离开了那个漂亮的家,来到了现在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自那以后,母亲总是一日比一日忙碌于工作,反而是在桥梁设计院工作的父亲更多地担负起照顾小梁佑泽的责任。
长久不语的父亲忽然开口道:“其实你奶奶和你妈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当年看到你是个女孩,你奶奶有旧观念,想让你妈再生个男孩,但规定不允许,否则我们就要失去工作。我可以接受你祖母的建议,去你爷爷的厂里上班,但你母亲不愿放弃工作去做家庭主妇。后来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好,我们也换了新房子,你奶奶又旧事重提,话说的不很好听,吵得厉害,我们就搬出来了。”
“吵得厉害……”梁佑泽默默咀嚼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她知道母亲从不是个轻易大声讲话的人,就算对她这个女儿再失望再不满意,也只是平平静静地对她谈话,但那平静中自有慑人的威力。该是怎样难听的话才能激的自视甚高的母亲像一个泼妇一样与之争吵?
多年前小姑隐在穿堂门后对大姑咬耳的一段话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来:“……就为了那么份工作,梁家这不就没了后?……她那工作,在过去哪是摆得上台面的……大姐你将来得意呢,外孙也是孙……”
原来是这样,梁佑泽无声地笑了一下,原来只是因为她不是个男孩,原来只是母亲想对祖母证明女孩一样可以优秀,原来……“我只是妈妈用来向奶奶炫耀的一个成品。”话语随着思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吐出,客厅里一片沉默。
可是妈妈怎么不明白,就算梁佑泽再优秀,也不是奶奶心目中期望的长孙。
“佑佑,你别想太多,好好读书本就是正道,无论你妈怎样做,也都是为你好。”
“可是……”想辩护的话在那一句“都是为你好”面前忽然就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虚弱到连自己的唇齿都撬不起。
“你也别太让我们失望,过去的一些事就过去了,以后别再走错……”
“我不快乐。”她最后的低声呢喃瞬间就淹没在了父亲的谆谆教诲里,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听见。
当年母亲作为一个儿媳,婆婆关心的只是你能不能生个男孩,而对你的学识成就毫无兴趣。就像现在作为一个学生的梁佑泽,父母关心的只是关乎成绩的数字的起落,而对她的心理成长和情绪好坏也同样毫无兴趣。
不同的是,当年母亲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脱离那个家庭依旧过的很好,而她梁佑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