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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荒野白骨莫问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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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历来不乏好事之徒。
昨夜夔州地界上据说出现了一件怪事,这不,才刚刚侵早儿,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县。
这件怪事儿是这样的。打更人孙五昨夜在平安镇上巡夜,他惯来爱喝点小酒,昨夜也一样。敲过三更钟后,他掏出葫芦抿了几口,酒意上来,便顺势歪在乔家商行廊庑下的柱子上歇了一阵。
昨天夜里月辉清洒,映得地上白堂堂的,孙五微收下颌,半眯着眼数着黄泥道上的车辙子印,暗中猜想乔家新近又从北边进了什么新鲜货物来。
正出着神,忽觉头顶一片暗影掠过,一股阴渗渗的风吹得孙五头顶的青布幞头一抖。他忍不住僵了脖子,瞪大双眸猛瞧一眼,却见地上一片清辉,除了屋子投下的暗影,哪里还有旁的什么影子呢?
他不由抚了下胸口,暗笑自己年纪越大,胆儿越小。于是拿起锣钹,将酒葫芦往腰间一挂,整了整腰带,清清嗓子,手中的钹咚地往那铜锣上,刚想扯开嗓子:“天干地燥,小心火烛呦——”,却忽然惊觉肩上一沉,他战兢兢地往地上的影子瞧了一眼,只见地上映出一条矮胖的人影,那人影后头却趴着一只骷髅。
他嗓子眼里咯咯几声,吓得几欲昏死过去。那骷髅的头挨过来,往他脖颈间嗅了嗅,突地张开两排牙齿,竟似欲一口咬将下去。在此命悬一线之际,孙五终于在那骷髅的牙齿堪堪碰到肌肤的时候大叫一声,反手将那骷髅扯了下来,迈开两条短腿没命地逃开了去。
这孙五是个碎嘴多舌的人,遇上这等怪事,且自己又死里逃生,焉能不自吹自诩一番?
“列位是不知当时情势有多么危急啊。那白骨朝我老孙纵跃而来,其势恰如那猛虎下山,也是我老孙宝刀未老,当时就地一滚,堪堪躲开那白骨的致命一扑……”
茶馆里的众人均“嘘”了一声,道:“吹吧你就。谁不知道你老孙头胆子比老鼠还小啊……”
孙五忙不慌不忙道:“你们都说我吹牛,可我有证据。”
“证据……哈哈,大伙儿听听,他说证据……哈哈,老孙头,你要是有证据的话,就拿出来给咱大伙瞧瞧啊。”
老孙头慢条斯理地将衣领朝两边拉下,露出肩头。众人瞧过去,只见孙五的肩膀上赫然有一片淤清,再一瞧,好家伙,那淤青的形状竟是一只手印。
孙五见众人一副呆滞模样,好不得意,他慢腾腾地将衣服穿回去,道:“列位现下可信了我老孙头的话了吧?”
他话音刚落,但听得一阵“哎呀哎呀”的叹息从茶馆外传来,听声音,却是个女子。
众人闻声看去,但见茶馆外当真踱进一个妙龄少女来。那少女梳了一头双丫髻,鹅黄纱衣,绿绸裤子,端的是俏丽动人。
少女妙目一扫,娇滴滴开口,“这位老丈倒是没有吹牛,只可惜,他这英雄好汉只怕当不过今天晚上了,哎。”
众人忙问:“这是怎么说?”
那少女眼睛一转,才要开口,便见她身后步出一青衣秀面的道士。那道士微叱:“荨娘,莫要胡闹。”
荨娘哼了一声,鼓起双腮,别开脸去。
鲁成颂也跟了进来。
原来昨夜他们前往镇外探查地脉,重韫与鲁成颂沿着河流往上走,穿过一片乱林,深入河谷,在山壁下方发现一条细长幽深的裂缝。两人遂沿着裂缝向下,不多时,便听到汩汩的流水声,二人心知底下便是地下河,师父褚云子所说的那条地脉“寒龙”。二人正欲再深入一探究竟,忽见脚底下方绿光盈盈,重韫擦亮火折,俯身看去,见乱石壁中卡着一具骸骨,衣物都腐烂辨不出样子了,只是骨骼娇小,依稀可以认出是一个女子。
重韫遂让鲁成颂举着火折在上方照明,自己往下一跳,落到卡住那具骸骨的大石旁,伸手将那骸骨翻了过来。
这具骸骨阴气森森,一看之下便知是被人害死的。重韫心念一动,咬破手指,将血涂到那骸骨眉心。
这骸骨卡在地脉之中,吸收了这么多年的灵气,说不好要成精,不得不防。重韫此举乃是签订血契,此术是由湘西的赶尸之术改良而来,若这白骨未曾精变,重韫可用起尸之术将白骨带出洞外,也省却了搬动之劳。若是不幸白骨精变了,此术正好阻断它身上的僵气循环,这僵尸少不得还得在阴凉黑暗处之处避上几日才能出去祸害人间。
重韫自以为考虑得十分周全,岂料将这白骨驱出洞外,才与荨娘碰了头,这具白骨忽然长唳一声,一阵阴风震开重韫二人,直朝荨娘扑去。
荨娘猝不及防,忍不住倒退几步,就被那具白骨扑进了河里。
一人一骨倒入河中,挣得水花四溅。重韫未及细想,便要跳入河中将荨娘拉出来,谁知他才要动作,便听得哗啦一声,那具白骨拉着荨娘破开水面,一人一骨面面相贴,满身淋漓。
重韫猛地瞧见荨娘衣裳湿透,尽数贴在身上,当下想也未想,伸手便捂了他师弟鲁成颂的眼转过身去。
这么一霎之间,又听得一声清啸,那白骨身上长出两片翅膀一般的骨翅,展翅一扬,卷起一阵飓风,眨眼间便消失在群山之间。
重韫见追之不及,只能放弃。他脱下外裳,蹚进河里,将衣裳裹在脸色煞白的荨娘身上,扶着她上了河岸。
“师兄,刚刚那个是……是白骨精?”鲁成颂傻眼,除了他家娘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实打实地瞧见鬼怪,忍不住舌头打结。
“不是,硬要说的话,应该算作僵尸。”
“什么?”鲁成颂瞪眼,“僵尸还长翅膀啊?”他旋即忧心起来,“看这僵尸这么厉害,不知道咬人不?这要万一跑到县城里大开杀戒,那可就罪过了。师兄,咱们还是快追吧。”
重韫颌首,“我刚刚已在那僵尸身上下了血契,它身上僵气不循,暂时害不了人。”
重韫转头看荨娘,见她浑身湿透,冻得双唇都失了血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生出点怜惜之情来,便对她道:“你就先回鲁成颂那儿等我们吧。”
荨娘猛地抖了一下,抬眼瞪过来,目光一时间变得说不出的悲戚。她动了动嘴唇,道:“那僵尸想来该不会滥杀无辜的,道长不如就不要管了吧。”
重韫皱眉:“你如何得知那僵尸不会滥杀无辜?”
荨娘想起刚刚那僵尸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忍不住身上一抖。
“你缺一根仙骨,我缺一副皮囊,咱们若是合在一处,那便是刚刚正好。”
“你被男人负了心,我被男人负了情。你想要什么,我一清二楚,我想要什么,你自然也猜得到……”
重韫见她久久未曾答话,忍不住抬手替她掠了掠覆在额前的头发:“荨娘,你怎么啦?”
哪料荨娘一反常态,啪地打开他的手,冷冷道:“别碰我!”
重韫见她神色不似以往,有心要问个究竟,终究碍于脸皮。荨娘不理他,他也不好相问。可她这般浑身湿透,重韫也不好丢下她去追那僵尸,于是叹息一声,回了鲁成颂的住处。
是夜荨娘通宵未眠,只裹着毯子,望着烛火愣愣出神。她这般失常,重韫自然也放心不下,虽躺在地铺上,却是整夜未眠,直到鸡鸣三遍后才闭上眼小眠了一会。第二天鲁成颂起床后,不由指着他乌黑的眼圈哈哈笑道:“师兄,不想一夜未见,你竟被人揍了两拳。”
荨娘捧了早饭从屋外走来,闻言也吭吭笑出声来。
重韫见她又露出笑容,忍不住心下一松。
三人吃过早饭,便进县城里打探消息,正巧撞上了孙五在茶馆里大吹大擂。
且说荨娘出言点到孙五可能会再遇那白骨,孙五听了也是心下惴惴,又见跟着荨娘进来的两个男人都人品非凡,想来这行人也没有开口吓唬自己的必要,忍不住就在心里打起小鼓来。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相询,反而将眼一翻,道:“你这小娘子,说话可真丧气。”
一人听了大笑:“哈哈,老孙头怕了,哈哈……这位小娘子,你且说说,老孙头的英雄好汉怎么就当不过今晚了?”
荨娘微微一笑,“你瞧那白骨既然都在这老丈身上下了记号,你说它会不会寻记而来?”
其实荨娘这话纯属胡说八道,她不过是远远听见孙五自吹牛皮有趣得紧,便想要出言逗逗他。
孙五听荨娘这般说,忍不住一抖,强撑着道:“你可别瞎说啊。这位……这位道长……”
重韫将荨娘拉倒身后,对着孙五拱了拱手,道:“她这人向来最爱胡言乱语,请老丈切莫见怪。贫道有一事,想要请教老丈,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听了便起哄道:“别啊老孙头,有什么话是咱们大家伙听不得的?”
老孙头将手一摆:“去,去。想听热闹下次赶早啊。”
说罢跟着重韫,寻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
才落座,便听重韫问他:“敢问老丈昨夜是在何处遇到那白骨的?”
孙五挠了挠头,呷了口凉茶,咂了两下嘴巴子,才道:“乔家商行啊。”
“乔家……”重韫和鲁成颂互相瞧了一眼,心知这事儿恐怕跟乔家脱不了干系,不然那僵尸何以别处都不去,却偏偏要去乔家?
遂又问道:“不知这乔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这一问,可把孙五的谈兴勾起来了。他嘿了一声,摆出一副说书先生的派头,曼声说道:“说起这乔家啊,那可是我们县数一数二的大户。说起这乔家的大掌柜,那更是……”他说着竖起一根大拇指,“嘿,人中豪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