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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往事风雨几飘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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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的大掌柜单名一个守字。
这乔家本是夔州当地一家银号大户,三代经商,到了乔守这一代已是富甲一方。乔守自小坐拥巨额家资,免不了沾染了些许骄奢之气,只是他为人豪爽,好广结朋友,花费虽巨,赚的门路也不少。可行商的人家,总避不了要遭遇不测风云。乔守十五岁那年,乔家因遭对头陷害,一月间就破了产。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旦夕之间自云端跌入泥沼,这其间心境逆转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可这祸事一旦开始,便是一桩紧接一桩。
乔家破产后,乔守的未婚妻子家里便闹到官府,囔囔着要退婚。两家对簿公堂,这倔强的少年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只到了最后,才咬着牙对那未能做成亲家的李老爷道:“今日你小觑我乔家,认为我乔家不能东山再起,他日你莫要有事求到我乔家门前才好。”
说罢当众撕了婚书,将下定时女方送来的信物掷在地下,大步走出县衙。
那日残阳如血,众人目送这少年远去,见那身影瘦削,脊背挺得好似一竿笔直青竹。那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走到了落日尽头。
过不了几日,乔家就挂出白帐来。
这两家原也世交,乔守与那李家玉娘也算得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乔守的父亲卧病在床时,无意间听家人提起这件事来,当下急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便这么去了。
乔家的丧事办得很是凄凉,树倒猢狲散,财尽情分绝,少年乔守在灵堂上跪了七天,前来送奠仪的人屈指可数。众人均知乔家欠下巨债,唯恐乔守开口借钱,不好推辞,竟是连乔父的丧事也避而不去。
守过头七,乔守将父亲葬到乔家祖坟里。是日深夜,十五岁的少年独自背上单薄行囊,悄悄地闪出乔府后门,离开夔州地界,从此一去,就是二十个年头。
二十年年后,携带巨资的乔守归来,先是插手本地漕运,逼得本地漕运帮派四散瓦解,最后不得已投入乔守门下。次年开始,乔守开始施行雷霆手段,将原本属于乔家的产业一桩桩收了回来。
乔守那未过门的妻子家里是经营丝绸的,乔守第一次下手,便是拿本地的丝绸大户开刀。他那没缘分的老丈人被乔守逼迫不过,不得已上到乔家来磕头求饶。
乔守翘着腿坐在大厅上,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笑道:“乔某怎敢受李老爷这一拜呢,李老爷还请快快起来吧。您老都六十好几了,还来朝我磕头下跪的,没得折了我的福寿。”
李老爷听了乔守这阴阳怪气的说辞,忙将身子伏得更低,口口声声,只求乔守放李家一条生路。
乔守慢慢地喝着一盏茶,看李老爷跪得已然快昏阙过去,总算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将茶盏放下,轻笑一声:“李老爷,小可当年未能娶到令爱,真是深感遗憾,本想着回家以后与令爱再续前缘,谁成想红颜薄命,令爱竟抛下小可去了。可小可这满腹相思啊,无处寄托,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他目光一闪,冷冷地盯了过去,“李老爷,你说,小可这满腹相思,究竟该如何排遣呢?”
李老爷大汗涔涔,喃喃道:“是呢,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乔守倏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李老爷跟前,蹲下,从怀里掏出一条白绫帕子来。
“娘死了,女儿还在呀。”
他笑吟吟地将那白绫帕子塞进李老爷手里,“我听说,李老爷的外孙女今年正好二八年华,可是娇美得很哪……哈哈,哈哈。”
那孙五说到此处,突然听得砰的一声大响,却是荨娘猛地捶了一下桌子。孙五抬眼看去,只见这小姑娘气得满脸通红,双肩微抖:“无耻之极!狂妄之极!人渣!”
重韫向来秉持“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原则,听了孙五前头所言,也忍不住将眉一皱,心道这乔守委实逼人太过,却不知这孙五怎赞他是人中豪杰呢?
且说孙五被荨娘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犹豫了下,才道:“姑娘莫急,且听我老孙头接着说。”
这乔守回乡之后,将当年陷害过自己的仇家斗倒了,也将当年无情背义的李家羞辱了一番,总算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此后他遂逐渐收手,一心做起生意来。他这人有手腕,自己赚了钱,还知道给别人分点,很快就友遍夔州。自那雷厉风行的一年之后,乔守似乎转了性儿,年年出钱造桥修路,福利民生,有一年夔州地面上闹了匪患,连官府都束手无策,还是乔守重金聘请了道上好手,亲自深入虎穴,将那窝匪徒一窝端了。
重韫听完,暗道如此说来,乔守此人倒是善恶参半,难断好坏了。
鲁成颂朝天打了个哈欠,心中暗道,这乔守事儿真多啊。
那孙五滔滔不绝,足足讲一个时辰,才将乔守剩下的英雄事迹讲完。此时已是午时,外头的太阳正烈,晒得街道滚烫,对面的客栈里泼出一盆水来,落到地上,竟然嗤了一声,冒出一团白汽。
三人见此,便在茶馆里待到这毒辣的日头降了下去,才上乔府登门拜访。
乔府的宅子在城东一条老街上,这宅子沐风沥雨将近百年,中间又荒废了近二十年,便是后人时时修缮,依然从骨子里头透出一股沧桑腐朽的气息。
重韫叩了几下绿锈隐隐的铜环,一个小厮将门拉开条缝,好生打量了重韫几眼,见门外之人仪表堂堂,不由迟疑道:“您是……”
重韫才要答,忽听得一阵震天动地的怒喝远远传了过来:“混账!那小子算什么东西!我乔某手下罩着的人,他说接走就接走?你们这些蠢货,连个人也拦不住么?!”
然后是一阵鞭子挥动的声响,夹杂着几声克制的痛呼。
没一会,那小厮急急转身,匆匆将两扇大门打开,一个身穿墨色衣裳,腰系白玉腰带的中年男子提着马鞭大步跨出门来,正好与重韫他们照了面。
来人正是乔守,他身后跟着一群手拿长棍,一身劲装的家仆,气势汹汹地,也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乔守见门外拦了三人,不由反手给了那开门的小厮一鞭子,“什么玩意儿,也放来堵在门口?”
那小厮低头哈腰,半点不敢反抗。乔守看了重韫一眼,拿肩膀用力一撞,撞得重韫倒退一步,便领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到街头。
乔守刚刚那一撞,气得荨娘险些跳起来,若不是重韫眼疾手快拉住荨娘,她非要冲上去和乔守理论一番不可。
远远地,传来一阵马嘶蹄踏声,一帮汉子上了马,朝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那小厮见主人去了,呆在门前出了会神,才想起要将大门关上。他的手刚搭到红漆大门上,便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拦了。
手的主人是一个明艳非常的姑娘,那姑娘往他手里塞了枚碎银子,柔声问道:“好哥哥,还劳烦你告诉我,乔老爷这么大排场,是干什么去呀?”
那小厮这辈子从未跟生得这般好看的姑娘搭过话,那姑娘一声“好哥哥”叫得他骨头都酥了,当下痴痴答道:“李记绸缎庄的李大娘子被夫君强行接回夫家去了,我家老爷怕李大娘子受欺负,要带人去把李大娘子追回来……”
嘿,这倒是天下奇事,乔老爷一个外人,人家夫妻间便有什么嫌隙,也轮不到他来管啊。
荨娘还待再问,只是重韫急着跟踪乔老爷,不得已草草问了两句便作罢。
三人离了乔家,便寻了条僻静的巷子踱进去。但见重韫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往上一抛,那铜钱便化作磨盘大小,悬在半空。原来重韫见乔守要出城,但此刻城门已然落下,不可通行,那乔守有权有势,自可贿赂守城士兵放行,重韫他们可没这钱财。况且对方骑马,他们若靠脚力,也追不上。
三人踏上铜钱,两脚分立踩定,但听得重韫微喝:“起!”三枚铜钱倏地拔地而起,直往城外追去。
鲁成颂在崂山时也习过这铜钱飞行之术,故而驾行起来甚是稳当。荨娘做了半辈子的仙人,从未离开过青帝宫那一亩三分地,屈指可数的几次腾云驾雾亦是贺天带的她,因此站在铜钱上总是摇摇晃晃,最后还是重韫怕她一个跟头跌了下去,这才握住她的手扶了她一把。
他温热的掌心与荨娘的手腕相触,荨娘下意识地侧过脸看了重韫一眼,见他脸上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禁不住心头一暖,却又生出些许哀伤来。哎,他待我真好,除开小天和织女,还有……这天下再也找不出比他待我更好的人来了,可我,可我……
那白骨僵尸那天的话又浮响在她耳畔: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的身上阵阵发凉,明明是盛夏季节,却忍不住从骨子里头生出一股难以自抑的颤栗。
这铜钱行得飞快,不多时重韫便听到云层下头传来马蹄翻飞之声,遂将铜钱降了下去。底下的人只顾驱马疾驰,到也没人注意到自己头顶上有三枚磨盘大小的铜钱并驾齐飞。也幸得无人发觉,不然普通人见此异景,还不得惊得立时从马背上跌将下去?
“吁——”,一声长鸣。
马蹄儿上扬,乔守右手勒住马,左手上扬,示意众人止步。
重韫顺着乔守的视线望去,只见中间一条大道逶迤,大道两旁荒草茫茫,无数绿萤萤的光点飞出草丛,绕着横亘在大道中央的马车盘旋飞舞。
掌车的车夫不见了。马车周围散落着几匹枣色马儿,马上的人也不见了。一阵风过,扬起马车两边的帘子,但听得一阵哗啦啦的拍翅之声,一群黑压压地事物猛地从车内飞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