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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 表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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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随口聊了几句,周遭冻住的空气慢慢化开,恢复相互的调侃谈笑,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俱是浮云。
“我方才过来,听坊间传说,你同一个男人在花满楼……”
“这种传闻,你也当真?”
“谁知是真是假?”重久昭哈哈大笑,“哪天你玩腻了天下姑娘,想换换口味,我绝对不会吃惊。”
等他笑罢,月才慢条斯理道:“说起来,云臻倒是极合适女扮男装的,若不是搂到怀里,饶是我也无法识穿。”
重久昭愣了两秒,几乎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他揪住月的领子,怒吼:“我说了,天底下其他所有女人你都可以要,但是云臻,她的一根汗毛你也不许给我碰!”
月别过脸,忍俊不禁地一挑眉毛。
“方才是谁说的,天底下的女人,只要是我想要的……”
“别人你爱糟蹋谁是谁。”重久昭瞪着他道,“你要是再敢动云臻一根手指,就别怪我不客气。”
“好好。”月无奈道,“你先放了我。把我勒死了,你的云臻可就没人照顾,只能流落济南街头了。”
重久昭松开他的衣领,依旧气鼓鼓的,一转身,单腿跨坐在一旁的栏杆上。
月稍整了整衣衫,说的不紧不慢:“这几日为了秋冉的事,我呆在怡园的时候不多,便使小人们看着云臻,却没想到她神通广大,居然翻墙而出。我在飞燕楼得知了这个消息,即刻派人四处搜寻,发现她女扮男装进了花满楼,便跟了进去。”
原来当日是这么一回事,我说怎么这么巧,在花满楼里迎面就遇到了月。
现在想来,当时若不是他及时出现,我还真是骑虎难下,恐怕丢脸要丢到姥姥家了。
“这丫头,倒是颇有我当年风采。”
重久昭嗤地一声,转怒为笑,不知想起了什么,棱角分明的面庞变得稍稍柔软。
夜风穿庭而过,带来远处的花香,几片花叶旋舞落下,沾在他猩红的衣袂。
“我走了。”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从栏杆上起身,对月说道。
月颔了下首,淡道:“保重。”
猩红长袍的男子两个大步飞跃而起,几个起纵间,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月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亦抬步离开。
我揉了揉发麻的腿脚,眼看银光消失在石雕圆门后面,心里挣扎了一会儿,银牙一咬,还是决定跟上。
我钻出树丛,拍了拍身上的尘灰,走入画廊。
夜风清寒,月盘高悬,我望了望石雕圆门里面,只见一片竹影婆娑。这个地方我有印象,进去是个种满了竹子的院子。一条石子小径笔直地划过竹林,从我站的这头,一直延伸到另一头。
走的忒快。我心想着,走下台阶。
就在此时,头顶传下一个低魅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啊!”
我吓了一跳,跳到一边,只见银发公子正站在我方才站位的后面。
月芒倾泻而下,在他的发上披落一层薄薄的清辉。
一双浅近透明的琥珀,辨不出是何种情绪。
我咽了咽唾沫,道:“我听见了。”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讶异,不过很快又恢复从容。
“然后呢?”
他似笑非笑地向我走近。
我退了一步。
“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还有这位故人,他是我的什么人?”
他的脚步戛然而止,道:“可我答应了他,要对你保密。”
“上一辈的包袱又是什么?”我不理他,顾自继续抛出问题,“你们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接受不了?”
“说服我没有用。”他转过身,道,“你若真想知道,下回自己问他。”
“鬼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我不上当。
不过,看来他是当真不打算告诉我。
“算了,既然你不愿说,那也没关系。”
其实心里也算不上非常失落。毕竟是十六年前的陈年旧账,对当时尚是襁褓婴孩的我而言,太过遥远与模糊。我还没有好奇到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不过有一件,关系到切身利害,不得不多问一句。
“对了,那上次追杀我的,风生山庄的人……”
“放心,只消好好呆在这个园子里,无人能动你一根汗毛。”
他话中有话,我岂会听不出来。
我皮笑肉不笑道:“月公子家的围墙,建得是高,可也并非万无疏漏。”
“云臻提醒得是,是我疏忽了。”
后来,我信步逛到几日前翻越而出的围墙前时,发现墙边一片的银杏树都奇怪地矮了一头。
话说回来,月虽然帮着重久昭将我锁在怡园,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为了给我解闷,他主动献上了从江南搜集的不少珍奇熏香,供我赏玩。
烧焚之香、涂傅之香、医用之香,应有尽有。
我嗅嗅这个,掂掂那个,如获至宝,大为开怀。
“这道三世梅花香看着不错,那个月麟香也是极珍贵的,还有那个……”我嘴角咧到耳边,抬头又问了一遍,“你说话算数,这些都随我挑选?”
月的表面功夫做的极到家,落落大方,笑道:“自然算数。”
我有意气他,转着眼珠,专往珍贵名香下手,不一会儿便指点了好几样。
“云臻眼光不俗,挑的皆是香中之王。”
月微微笑着,偏偏任我如何察言观色,也没发现一丝肉痛的痕迹。
“公子过奖。”我嘴上谦虚,心里还是颇为得意的,“我曾读过一套《香卷》,也不时捣鼓些香材。”
“哦?”他挑起眉,对我刮目相看,“你还学过制香?”
“虽然不能跟香坊中相比,自用倒还尚可。”
他沉吟一下,笑盈盈道:“原来云臻是深藏不露。”
被他那么一夸,我心中愈加受用,笑着脱口而出:“有机会给你露一手。”
“好啊。”他的笑意见深,忽然想起什么,挑眉道,“那云臻便为我做一只香囊,如何?”
为我做一只香囊。
如何?
我愣了一愣。
一句话有如石子落水,脑海中荡开一片涟漪。
偏偏他说的轻描淡写,笑的无邪灿烂。
看着他弯成月牙的双眼,我咽了咽唾沫,反问:“为何?”
他踱步走近我身畔,在我的耳边轻轻吐气:“我似乎记得,你还尚未归还我的香囊?”
他一提,我才想起确实有这么一桩,差点忘了。那日,他故意将香囊遗在阳春面馆,我好心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这个始作俑者。
但他的香囊被我落在客栈了,这还怎么找得回来?
我不露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信手挑起一块以纱布包裹的南海沉香香饼,递与他道:“这南海沉香,你可中意?”
月没有接,一双琥珀径直望入我的双眼,唇边的浓郁渐渐淡却,剩下恰到好处的柔软,不偏不倚,滑入我的心脏。
“由你亲手来做,可好?”
“哈哈,月公子真是高看我了。”
我干笑几声,化解尴尬,“公子人贵,当佩珍香,这梅花氛、竹叶清,莫不都是极好的。”
月看着,忽地一笑,恢复漫不经心的模样。
“你误会了。”
他转过身,负手而立,“这个香囊,是我想送与他人的。”
我又愣了半天,方道:“哦。”
我明白了,他是要送给秋冉,作为信物。
可怜那位秋冉姑娘,被自以为是的情爱蒙蔽了双目,还不知自己已掉入了精心布置的无情陷阱。
“那位姑娘,可有什么钟情的香材?”
“你看着办就好。”
也是,估计月送什么她都会当宝贝贴身收起来。
我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及笄之时,杨溯云送了一支亲手雕刻的木簪子与我。他雕的粗拙,被我调侃了一番,小桃却不以为然,把玩着那木簪子,爱不释手。
杨溯云心里总算有些安慰,对小桃道:“待小桃及笄了,我也雕一支,送与你。”
一刹那,少女眼中荡起盈盈秋水:“好。”
今年初春,小桃终于盼到及笄一日,杨溯云果然未食言,雕了一支更为精美的木簪子送她。
那日,一千个春天盛开在少女娇美的面容,万物皆为失色。
当时我还不明白,她为何笑着笑着,脸上滑落两滴泪珠,吓得我和杨溯云不知所措。现在想来,我这个神经大条的,竟还没小了两岁的小桃先懂事。
“好啊,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有个条件。”我转了转眼珠,忽然勾起嘴角。
“什么条件?”他转身问道。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道:“我要亲自去香坊挑选香材。”
日光倾城,落在一张古朴的牌匾。
牌匾上三个端正的大字,留香坊。
刚下马车,一股幽香便钻入鼻中,闻之心神愉悦。
小人牵走了马车,我跟着月迈入门槛。
一入坊中,更为浓郁的香气涌进鼻腔。掌柜的正在算账,算珠清脆作响,见我们进来,随即面露惊喜神色。
“哎哟,这不是月公子吗?”
“香姑。”月微笑地颔了下首。
“前些日子听闻公子下了江南,没想到这么快便回来了。”香姑一面寒暄,一面朝旁边的卷帘喊道,“阿兰,阿新,快出来迎接贵客!”
“来了!”卷帘后传来高声应答,未几,两个年轻丫头掀开帘子,进到屋里来。两人见了月,也不见外,笑嘻嘻地问好。
“这位姑娘是?”
三人的目光很快落到我的身上,好奇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今日出门前,我听从月的吩咐,佩了面纱,穿了一身清爽的青衣,打扮成小家碧玉。
“今日我是特地陪我表妹,来挑选香材的。”
“原来如此。”
三人会意,纷纷对我这尊财神面露热枕可亲的笑容。
香料作为贵胄世家的玩物,稍珍贵些的香材,一两可以白银百两计,因此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个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行当。
两个丫头搬了一张软椅,请月坐下。而我则在留香阁中打着转,在琳琅满目的柜子前,闻闻这个,嗅嗅那个。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留香坊看着不大,但在我看来,满目皆是宝藏。我称了些米兰、栀子、白芨、檀香等香材,在龙涎香和龙脑香之间犹豫不决。
正此时,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哟,这不是月老弟吗?”
我转身望向门口,只见门口站了一双华服人影。
“徐兄。”
月笑着站起身,“好巧。”
徐兄?难怪我觉得似曾相识,这位徐老爷正是上回赴怡园香宴的人物之一。
“今日怎么得空到留香阁了?”
“我陪同表妹来买些香材。”
“你何时有了个表妹,我怎的从来不知?”
徐老爷向我投来惊奇的目光,我忙作了个礼,露出个笑脸,继而意识到他看不到我的表情。
“舍妹家在南方,路远不常往来,。”
徐老爷露出恍然的神情,笑道:“你这小子下江南,原来是私会美人去了。”
“徐兄误会……”
“哎,你无需解释。”徐老爷摆摆手,打断了他。
月与徐老爷在那厢寒暄,他身边的妇人早已来到我的面前,满面喜气地拉过我的手,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的热情教我有些无所适从,我打了个冷战,努力乖巧回应道:
“我叫云臻,云雾的云,至秦之臻。”
徐夫人赞道:“好名,一听便知是出自书香门第!”
我在心里暗暗发笑。
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又亲切地问我:“到济南几日了?”
我望了眼不远处的月,道:“前几日刚到。”
“住的可还习惯?”
“多谢夫人关心,住的还算习惯。”
“那就好,那就好。”她摸着我的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舒心地笑了。
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好不容易我才从徐夫人的手下逃脱,称了几两龙涎香,便同月动身告辞。
徐老爷不忘道:“云臻千里迢迢过来,带她多到处看看,什么时候也来寒舍小坐,聊一聊香道。”
“多谢徐兄邀请。只是云臻素来体弱,不便走动,大夫叮嘱,最好在家静养。”
月说罢,我被迫点头附和。
徐氏夫妇闻言,怜惜地望向我。徐夫人宽慰我道:“在家静养也好,姑娘家养好身子最是要紧,改日得空,我便来怡园探望你。”
我忙道:“徐夫人的心意云臻心领,但大人和夫人人贵事忙……”
徐夫人道:“哎,什么话,我们家老徐跟你表哥,那可是十年的交情。”
“正好我一个做药材生意的朋友从西域回来。”徐老爷一拍脑袋道,“明日我便遣下人送些调养身子的好药到怡园。”
月面含微笑,稍一垂首。
“那小弟便代舍妹,谢过徐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