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夜听香》徒有邪

7、06 故人

　　“若非我今日亲眼所见，你还想瞒我多久？”
　　“秋冉……”
　　“我不想听，我什么也不想听。”
　　秋冉红着眼扔下一句，便要拂袖而去，下一刻，纤纤玉手便被银发公子一把握住。月稍稍一带，便将她揽入怀中。
　　他一低头，在她的耳畔呵气，问道：“究竟要怎样，你才愿信我？”
　　果然，一切都如我所料。
　　窝在树丛里的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回到是日黄昏。
　　夕辉穿云，霞彩漫天。
　　出人意料地，月却没有出门，而是邀了几位友人，在家办了个小小的品香宴。
　　月事先并未告诉我，我是误打误撞知道的。
　　怡园中有一片湖，湖畔有一座亭，名沉心亭，香宴便设在此处。清风徐来，皱了湖面，亦将香气送往远方。
　　沉心亭的中央安放了定窑产的香炉，纹象栩栩如生，依稀可见丝缕白雾袅袅升空。香炉里焚的是月从江南带回的沉水笺香，以紫薇幽木制成，香气清贵不俗，闻者皆喜。
　　“果然是上好的宝贝，怪不得月兄藏了那么多天，也不拿出来同我们赏玩。”
　　“若能再配上秋冉姑娘的曲儿，那便死而无憾了。”
　　银发公子作出惊讶神情，笑道：“徐兄是如何猜到我请到了飞燕楼的秋冉姑娘的？”
　　“当真？”姓徐的华服老爷喜出望外，一拍大腿，“那还不快请秋姑娘出来。”
　　缭绕的香雾中，怀抱琵琶的美人步生莲花，款款走入亭中，朝诸人盈盈一拜，最后一眼落在了月的身上。
　　轻拢慢捻，缓抹浅挑，琵琶声如珠玉落盘，美人绣口一张，四座皆醉。歌声传到树荫下，一树鸟雀拍翅而起，我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唱的词我只听了个依稀，什么满目春色，花花草草。楚楚可怜的声儿传入耳里，饶是我一颗粗糙的心里也难得地多了几分多愁善感。
　　一曲既罢，四座沉吟，一位公子道：“曲是好曲，这词里却有几分哀戚之意。”
　　“是啊。”徐老爷也道，“今日天气好，秋冉姑娘给咱们唱个欢快的，衬衬这大好春光。”
　　几人纷纷附和。
　　于是，秋冉只好复又拨弦，唱了另一支曲。
　　歌声中的哀怨却是丝毫未减。
　　个中原因，只有我最为清楚。
　　不多久前。
　　我心心念念地寻思，再想个什么法子溜出去玩，信步走过画廊时，恰见一个小人领着一位怀抱琵琶的美人走来，心下好奇，便暗地跟了上去。
　　小人将美人安置在一处院子中，便离开了。
　　没一会儿，美人便不甘寂寞地转轴拨弦，弹起了琵琶，声若珠玉落盘，雨滴入水。我听了一会儿，忍不住赞道：“好听。”
　　琵琶声顿时一停，美人抬眸，循声投来目光，见到我时眼中掠过明显的惊讶。
　　“你是谁？”
　　她抱紧了怀里的琵琶，警惕地看着我，“为何会在这怡园之中？”
　　如此一问，我心里便猜透几分，看来这是位月的老熟人，对园子里的情况颇为清楚。
　　话说月公子虽是个浪荡子，在这怡园中却没养一个女人，便是个婢女也没有，园子上下皆由哑巴小人们打点，就连厨房里做菜与井边浣衣的，也无一例外。
　　从花满楼回来的当晚我还趁兴问了他缘由，他只懒洋洋地答了两个字：“清净。”
　　无怪美人如此吃惊了。
　　“我是月公子的旧识。”我信口胡诌，“来此小住几日。”
　　她又将我打量一番，脸上毫无松懈之色，半晌方道：“旧识？”
　　“对。”我笑眯眯地顺口说道，“我与他在南方相识，相谈甚欢，是故他邀请我来济南游玩。”
　　美人的双眉逐渐拧紧，玉指揪住琴弦，咬住下唇。
　　“你怎么了？”
　　我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梨花欲落雨，正要上前，她喝住我道：“你别过来！”
　　我吓了一跳，不明觉厉，尴尬地立在原地，好在此时一个小人不知从哪闪出来，朝美人颔了下首，美人随即抱着琵琶低头起身，跟在小人身后去了，未再看我一眼。
　　因此，听着这哀怨的曲子，后知后觉的我心里不免一阵唏嘘。这下误会大了，把月的红颜知己给惹着了，可如何是好。
　　于是，是日香宴结束，便发生了开头的一幕。
　　秋冉在月的怀里作势挣扎，后者却将手臂收紧。终于怀里的人放弃了反抗，一串晶莹的自眼角划下。
　　“事先未曾对你解释，是我的错。她只是我的远房表妹，适逢家中变故，前来投靠，过一阵子，我便会将她送走。”
　　我在暗中点了点头，这个说辞不错，免得旁人再生误会。不过回头得跟月说清楚，家中变故别说的太惨了，否则太不吉利。
　　秋冉的眼泪慢慢止住，良久，轻声道：“真的？”
　　“我何必骗你。”
　　月握住她的纤纤玉手，放到自己的胸口，道：“我的心就在这里，你若不信，大可掏出一看。”
　　“看来，你还是不信我。”琥珀中掠过一丝戚意，他转头唤道，“一叶，拿匕首来——”
　　“哎……”秋冉急忙捂住他的嘴。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秋冉忽而破涕为笑，捶了他一拳，嗔道：“讨厌。”
　　两人脉脉对笑了一阵，秋冉又将头靠在月的胸口。
　　“月郎。”她轻声道，“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
　　“你待我，确是真心？”
　　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眸，望进琥珀色的瞳仁里。
　　银发公子撩起美人鬓边的青丝，柔声道：“我不是早已回答过了？”
　　“我想再听一遍，你再说一遍可好？”
　　风声穿林，四下静谧。
　　转过头，抹去泪花，她道：“我要走了，回去晚了，柳妈要数落我了。”
　　她刚转过身，没走两步，银发公子便从后面抱住了她。
　　“秋冉……”月低低地道，“我一定尽早将你赎身，让你摆脱风生山庄。”
　　说罢，方才松了手。
　　“月郎……”
　　秋冉双目晶莹，又滑下两串泪珠。
　　两人又依依不舍地温存了一会子，方才分别。月站在画廊的中央，目送紫色倩影的远去。
　　我揉着失去知觉的脚踝，正纳闷他自个儿怎么还不走，便听他道：
　　“出来罢。”
　　漫不经心的语气，与方才的深情公子判若两人。
　　我心下一惊，他知道我在旁边偷听？
　　我正在出去与不出去之间纠结，一阵击掌声不知从何传来：“精彩，真是精彩。”
　　紧接着头顶刮过一道凉风。我抖了三抖。
　　再一看，画廊里已多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原来在旁边偷看好戏的还不止我一人。
　　皎洁的月色下，一身暗红的男子稳稳落在朱栏上，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
　　“重少主过奖了。”月懒洋洋道。
　　“我就知道，对付起女人，月公子是游刃有余。”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方才月在秋冉面前展露的温柔旖旎，莫非俱是佯装？
　　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对这番恭维不屑一顾。
　　“我知道，其实你心里乐着呢。秋大美人，多少人可望不可求，照样败在了你的手里。”
　　“站着说话自然不腰疼。”月斜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这几日生了多少白发，都是拜你所赐。”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月大公子自打金盆洗手，便赋闲在家，身心也是颇为寂寞的罢？”
　　“有劳重少主关心，闲时听几支曲子，煮酒烹茶，倒也不算寂寞。”
　　“看，拿下秋冉姑娘，对你而言不就是个顺便的事？曲子听罢，人也到了手。”
　　“站着说话自然不腰疼。”月冷眼道，“反正，到时候薄情寡义的骂名，也用不着你来背。”
　　“你情圣的名声早已传遍江湖，难不成还奢望在这辈子洗白？”
　　月的脸又黑了一层，姓重的公子见势不妙，忙拍了拍他的肩，咳了一声道，“情圣又不是什么坏词，也没什么好害臊的。你若担心没姑娘愿意跟你，兄弟我决不吝帮忙，天底下的姑娘，你想要哪个，求不来，我出钱给你买，买不来，我直接上门给你抢了。”
　　月的嘴角勾起一个阴诡的弧度：“这可是你说的。”
　　“我重久昭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对了，月。”
　　重久昭忽而换上正经口吻，荒诞不经的神情霎时消失不见，“你现在对秋冉，有几分把握？”
　　“这你可以放心。不提我开出的条件，据我调查，秋冉虽是风生山庄的线人，但却是已故二公子桓画堂身边的人，与现下当家的三公子原本便有嫌隙。”月道，“她是个聪明人，猜到今日遇见的人就是云臻，也不会多言。”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似有一道白光闪过。
　　“理是如此，仍不可大意。”
　　“飞燕楼那边我派了六道盯着，有什么消息很快便能知晓。”
　　“那就好。”
　　月转而问道：“你那边如何？”
　　“趁教主在闭关，我在教内大肆清洗了一番。”重久昭的眼中露出阴冷之色，使人不寒而栗，“果然是内鬼泄密。”
　　“清楚你与云臻关系的，看来还不是一般的内鬼。”
　　重久昭蹙起眉头，未置一词，显然是好不痛心。
　　月淡淡道：“及早拔除暗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重久昭忽地发出一声冷笑，我的头皮一阵发麻，但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吓了我一跳。
　　“万幸此次云臻有惊无险，否则，桓非决就是在把风生山庄亲手推向死路。”
　　“他能从桓家内斗之中脱颖而出，自然非寻常急功近利之辈。他不可能想不到，动了云臻，便是向你，向九天教下了战书。”
　　“此事颇有蹊跷，桓非决的行事作风向来果决，要么不出手，出手必不给人留下半点回旋余地。他既已知道云臻是我的软肋，暗派座下两大高手潜伏淮阴，必是经过周密安排，如今却轻易罢休……”
　　“你以为，他有什么目的？”
　　重久昭垂了双眸，摇头道：“我看不清，所以才让你从秋冉下手。”
　　“我倒是觉得，他这么做，可能只是虚晃一招。”
　　“是么。”红衣男子摸着下颔，若有所思。
　　“对了，人我已经给你带回来了。”月又道，“你不去看看？”
　　重久昭迟疑了一下，道：“今日天色已晚，改天吧。”
　　我噎了一下，恨不得当场跳起来。然而，理智阻止了我的冲动。
　　月挑起眉。
　　重久昭背过身，道：“我还有事，得赶一趟京城。”
　　“你怕了？”
　　“怕？”红衣男子又转过身，好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害怕面对她。”月望进他的眼睛，道，“害怕想起十六年前的……”
　　“够了。”重久昭突然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什么都不了解。”
　　月识趣地闭上了嘴。
　　我却伸长了脖子，对重久昭的强行打断甚为不满。
　　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令他不愿回想？
　　掐指一算，十六年前，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尚未记事，自然是一无所知的。
　　重久昭又背过身，半晌，方道：“此事我不想让她知道，你也什么都别说。这十几年来，她一直活的无忧无虑，我不想让她无端背上上一辈的包袱。”
　　顿了顿，又道：“她若问你我是谁，只道是远房表亲便可。”
　　月无声地微微勾起唇角，末了，轻声道：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