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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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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公主,这些足够咱们万岁爷吃好一阵子了,又敲了三更了,您快去歇着吧,别万岁爷醒来看不见您,又得闹心!”李德全在旁拿着个手巾,面色为难。
差不多有六个月的了,料想应该足够了。
只点点头,顺手又撮了点面粉洒在圆子上,说道:“下面怎么做,都记清了吗?”
“记清了,奴才都能倒背如流了,油面要平,一次只能炸一只,炸到黄澄澄的时候再捞出来,浇蜂蜜,炸好到入口不能超过半盏茶工夫!”李德全看我答应回去,面色也松懈好多,回头跟小厨房的公公姑姑说道:“孔公主的话,都给我记牢咯!”
“嗻!”
“别瞎愣着,给孔公主净手!”李德全命道。
李德全不似吴良辅,他脸面精瘦,红唇大眼,体格壮硕,言语也没有内官惯有的扭捏,反倒多了些正直凛然。单看却是看不出是上了宫刑的公公,玄烨一小便由他陪伴,我该放心此人。
月已偏西,似要落到西山后头去了。月里坑坑洼洼布满了大小窟窿,夜一点都不亮,小苏拉在前面打着灯,我紧步随在后面。
弘德殿门前,我打发了送我回来的小苏拉。
揉了揉麻木了的腰脊,推门而入。
入了春的风不知从哪条逢里灌了进来,依旧冷,我吹了留在门口的灯,慢步走向床榻。
偌大的寝殿,对于小小的玄烨,几乎大的不着边际。
对于我,每一步都弥足珍贵。
一双水晶似的眼睛里汪汪的满是泪,唇也张着,似乎是哭到喘不过气来,却又毫无声响,只见得瘦小的肩膀,不停的抽动。
我心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玄烨,不怕,姑姑来了,既是醒了,怎么不叫人呢?”
他又是抖了好久,死死埋在我怀里,才能开口说话:“姑姑,玄烨害怕,玄烨不敢出声,玄烨怕到处都是白色,玄烨害怕,姑姑别走!”
“不走,姑姑不走,姑姑抱着玄烨睡觉,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抚着他的背,轻轻拍着,他用他小人儿的力气,抓住我的一只手,那只手,几乎不能动弹。
我该坚强,至少,有玄烨,我必须坚强。
第一缕晨曦懒懒的洒在满地金砖之上,我睁开眼,又是一夜未眠,映着那光,尘如此清晰的飞舞,一粒粒,放佛干涸已久的记忆一点点,一点点的龟裂,分崩。
接过李德全递上来的朝服,一件一件给玄烨穿戴好,细细的抚平甚至是一个姿势带来的褶皱,不敢看,他的眉他的鼻,和越来越肖似福临的脸颊。
只是,那眉更加浓墨,那鼻愈发直挺,那面尽是刚毅。
他比福临更合适那个位置。
“志量淹和,有儒者风度。”扭好肩上最后一颗纽扣,抚着他的脸颊,笑着说。
“姑姑,玄烨还是怕,那个龙椅好冰,玄烨一个人坐在上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冷又怕。”他依旧忽闪着灵动如雀的眼睛,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沉着安谧。
“玄烨不怕,有四辅臣帮着玄烨,玄烨只需听,听不懂的,就回来问问你皇玛嬷。”我笑着安他的心,又跟蓉逸说道:“蓉逸,去我房里把我前儿做得的吴绫垫拿来给李公公带上!”
“奴才随蓉姑娘走一遭,回来再接万岁爷!”说着,李德全便随蓉逸进去了。
双手蓦地被玄烨攥在手里,他面上出了奇的淡定:“姑姑,皇阿玛去了,请让玄烨替他照顾姑姑。过几年,等玄烨亲政了,就娶姑姑做皇后!”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一时惊,一时喜,一时怕,一时忧。只坐了三日皇位的孩子,竟然懂了这么多了。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表情,心里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敏感。自小生在宫中,无论再怎么保护,早已看遍尔虞我诈,世事纷争,人间冷暖自知于心。从小就肩负太多希望与期待的孩子,得到的最多,同时也失去的最多,他怕失去,仿佛身边所有东西都是他的救命稻草,失去了,就如同丧失性命一般惊恐。
淡笑不语,顺了顺他发梢上的金黄穗子,直接把他的手交给李德全。
“不早了,玄烨去吧!”我起身,膝盖一阵麻痛,蓉逸赶紧扶住我。携了帕子轻轻朝他挥手。
“姑姑,别忘了奶油圆子,等我!”走了好远,他依旧回头看着。
玄烨,从今天起,你不得不长大了。身在帝王之家的无奈,太后有,福临有,我有,你也会有……
不得哭,不得哭,潸别离。
“瑞嬷嬷,奶油圆子每日盛上两枚,等到皇上用晚膳的时候就摆在膳桌上,皇上若是忘了,就别提。”
“嗻,奴才明白!”
“若是皇上问我,你知道怎么说吗?”
“就说公主出宫回家去了!”
“嗯。”
又嘱咐了一堆话,好像总也觉得没说完,狠下心来,拉着蓉逸:“咱们走吧。”
“奴才恭送孔公主!”乾清宫宫人不多,殿里空旷寂寥,这个声音显得浑厚却凄凉,我顿了步,却没回头,有什么好留恋的,该走了。
乾清宫到慈宁宫的巷道砌了新砖,平整的看不到接缝,熟悉又陌生。
经过那个角落,忽然忆起,曾几何时,也是在这儿,索大人留住我,只说了一句话:“即便天下所有人都参与此事,你不可介入。”那个眼神,那样深不可测,话却明了如夕,我该懂,早该悬崖勒马,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怅惘若失。我只有笑,痴笑自己后知后觉。
“贞儿恭祝皇额娘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我跪下,行了大礼。
屋里依旧漫着瑞脑香,她依旧病着,只是那漆黑油亮的发齐整光滑的盘在脑上,虽像蒙了一层乌黑的纱,却再也没有一丝憔色可言。逝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无奈,她的心痛并不比我少半分半毫,可她毅然安定危坐高台,统摄两朝之养考,天下之大,如此坚忍的女子,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
“怎么行这样大的礼,贞儿过来!”她笑着伸出手,我便覆了上去。
宫中近十年,除了福临,我便与她最亲近又最疏远,她给了我最浓烈的爱,同样也给了我最炽热的痛,无论这些伤是怎样万劫不复,我承认,我恨不起她,恨不起来。
或许是惺惺相惜,或许是因为福临,或许只有她才能与我默契忌讳。
“皇额娘,贞儿要走了。”近了,于是就能看清她的脸,看清她脸上即便是涂了再多铅粉都遮不住的岁月痕迹。
那口气,她吁的很长,我垂下眼睑,静静的靠着她的膝,良久,才听她略带嘶哑的说道:“走吧,该走的都得走,额娘耽误了你,不能再留你。”
安静的看着金似银兽炉里吐出的白色烟雾,贪婪的呼吸瑞脑香气,这一切,我都留恋,无比留恋。
她手指轻柔,抚着我的发丝,却有说不出的凉意:“有个大树一样的男人,让你栖身固然好,只是大树倒了,就要学会生根,长出自己的躯干,来年春天,你也成了一棵小树,却仍要去依附另一棵大树,这样才不至于太累。”我抿住唇,心里却说不出为何发烫,她只顿了顿,继续说道:“孩子,随了岳乐去吧,我知道他有心,又是个难能可贵的好孩子,你若跟了他,我便放心了。”
我起身重新跪在塌下:“孩儿愿遵从父命,嫁给孙延龄!请皇额娘成全!”
“他不是你父亲,你无需遵从。”她温静的语调掩饰不住淡淡的心酸。
“在贞儿心中,唯有他是,求皇额娘成全!”额头落地有声,不仅仅是凉。
她仰头,闭上睛,眼角滑出一滴清泪,无奈的摇了摇头:“罢了,额娘要用最体面的方式把你嫁出去。”
只有罢了,她明白,她说什么都没用,孙延龄我一定要嫁。
“贞儿只求在宫外出嫁,贞儿不想,不想他看到……”话虽平静,心底却像被什么用力一扯,抽的一塌糊涂。
“额娘懂,可是额娘想补偿,你也要给我一个机会。”她起身,想扶起我,我却坚持跪着:
“请额娘赐贞儿世上最锋利的剑!”
她略露惊异,只片刻,便回身吩咐苏妈妈:“苏茉儿,去把王爷的青玉剑拿来!”
“这把剑,随多尔衮征战三十年,剑下杀敌无数,实属大清第一利剑。”她抽了帕子轻轻拂去剑鞘上的扬尘,这剑依旧光亮如新。
多尔衮的东西,我却没有拒绝。
接过剑,举在手里,向着苏妈妈深深一躬:“贞儿不孝,苏妈妈的养教之恩,贞儿来世再报!”
回身离开,不敢再看她们的眸子,怕再看上哪怕一眼,都会被吸了进去,再也离不开了。
“若他谋逆,孩儿便用这把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