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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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踏出门口，竟被槛子绊了一下，险些失了步子。等我再抬头，只见一人立在树下，那背影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那背脊少了当年那般的英挺，却总让我觉得孤寂苍凉，那感觉，竟一下子隔了我们这样远。虽在咫尺，却已是天涯了。
对啊，我们，我和他，都不是那年上元灯节的小孩子了。
想到这，坦然，只有坦然的笑了。
他仿佛听到了我的声音，回头，却不是笑，深深的凝视我，过了半响，方开口：“我来送送你。”
自然的伸开手，我便自然的覆了上去。
我跟他一路无语，却看着他眉目如画，想着他面若冠玉，念着他眼神温润，记得他体贴入微，十年了，什么都没变，十年了，我与他之间少了什么，却从没多过什么。十年悠悠时光，从上元灯节的初见到今日，多少韶光不现，多少流年逝去，多少年华似水，那些画面匆匆滑过眼前，又匆匆流进心里，千言万语，到嘴边竟是无话可说，只有沉默，无休止的沉默。
行至西华门，蓉逸已经抱着包袱在马车前等我。
他手上忽然加了力，我身子不由抖了一下，他才觉得自己的失态，匆忙松开了手。
一瞬，他眉目之间只剩下惯常的淡然，说道：“孙将军是个好人，你跟了他，他定会全心待你，只望你善待自己。”
我微笑着点头，一缕阳光穿过阴霾打在他脸上，他却全然不知，仍低头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既然决议离开，就该斩断一切。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明白吗？”
我微微愣了一瞬，倒吸一口气，平复了心，只说：“给纸鸢找个好婆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再回头，只看见乌云笼罩下的紫禁城，压抑，死气，不再如第一次那般吸引着我，却仿佛洪水大浪一点点把我推离它。整整十年，我的爱，我的恨，我的喜怒哀乐，甚至我的整个生命早就一寸一寸被它占据，本想离开这天我该是快乐的，可此时，我的心竟被无止境的不舍与留恋慢慢侵蚀。直看到那正中巍然屹立的乾清宫，心早已缩成一团，紧紧的，无法呼吸。
强忍着，抽出帕子，向他微微施了一礼。
转身而去。
走了几步，只听他叫了声：“贞儿！”那声音游丝般，我却听得格外分明。
我忍住泪，几乎就剩一步便可上了马车。
猛然转身跑到他面前，抱住他，眼泪终究滚滚落下。
他僵了一下，缓缓伸手环住我，拥了良久良久，轻轻说道：“把这里忘了，把我们都忘了。”说着卷起衣袖在我腮边上攒了攒，拍拍我的头，笑着道：“傻丫头，哪有马上就当新娘子了还哭鼻子的？赶紧去吧！”
我点点头，站在马车上，依旧掀着帘子。
“走吧！走了再也别回来！”他用力喊着。帘子随之落了下来。
车轮滚滚扬起沙尘无数，一丝丝钻进鼻孔，却是无比呛人的味道，一浪高过一浪。我不住劲儿的咳，咳的眼泪都出来了，蓉逸只是小心的拍着我的背，一言不发。
此去绝尘，后会无期。
又是一夜未眠，半睡半醒中眯了一会儿，屋里灯花未谢，复又惊醒梦中。心中不停在想，他去上朝了吗？他昨夜看折子看到多晚啊？多早晚歇着的？不是说陪着他，他定是看我睡着了，就把我抱回床上了。我拍着脑袋，大笑不止，方才醒来。孔四贞啊，孔四贞，他死了，早就死了，你与他天各一方，你还在胡思乱想什么？笑着笑着，那笑靥变成泪水，缓缓浸入皮肤，缓缓沁湿绣枕。我抱着膝盖蜷在褥子里，咬住被角，无声无息。
“格格儿，这是吉服，先试试吧！”桃杏儿推门轻声道。
我依旧朝里躺着，冷冷道：“把衣服搁下吧，叫蓉逸来。”
她把衣服搁在床头，便一声不响的离开了。
我回宫，她依旧跟在孙延龄身边，让我有种说不明的排斥与厌烦。
可蓉逸不同，蓉逸永远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只字不提，永远知道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永远知道怎样的沉默我会开心一些。我只想见到蓉逸，我唯一的亲人。
“小姐，你穿这红衣裳真好看！”她把我拉到镜子面前，称赞道。
不想扫了她的兴，微笑回她：“难道我穿其他颜色就不好？”
“好，好，怎么不好，小姐穿什么都好看，凤冠霞帔一戴啊，保准儿是咱们大清朝最美的新娘子！”她拉着我在妆台前头坐下，继续说：“让蓉逸帮小姐梳个头吧，汉人家小姐成亲都会找一个最最幸福的嬷嬷来帮着梳头，蓉逸命薄福少，却是个极想得到幸福的人。”我点头默许。
她从髻子上取下半月梳，那是哥哥送她的，她一天都没离开过头发。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他们早在互赠信物那日起，便已白头偕老了。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黑发丝丝缕缕相腻相织，如墨黑的丝绒缎子般，柔顺溜滑。
“小姐，孙公子他对你……”蓉逸手上一滞，似乎踌躇良久，才缓缓开口。
“我知道。”我微笑着打断她，我不想听。
他对我好，我都知道，我欠了他，我都知道。
白发齐眉，儿孙满地，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三月十五，福临寿辰，我在公主府的莫水池中放了十只莲花灯，告诉他，这么快，我要嫁人了。
莲花灯，莲花灯，今日点了明日扔。
千盏明灯，万点流萤，点点消黯，渐渐熄灭。
我抱膝坐在池边，我哭了，狠狠的哭，使劲的哭。
是谁说的花落菩提，随缘潋滟？
三月十六，太皇太后懿旨昭告天下，赐婚和硕和贞公主孔四贞与云骑尉广西将军孙延龄，三日后公主府举行大婚，声势浩大。
此事成了新皇登基后第一件大事，轰动京师。
他们说，一个是英雄出少年的护国将军，一个是姿色妒花容的民间公主，好一段锦绣良缘，天作之合……太皇太后慧眼拾珠赠珠，好一段成人之美的人间佳话……
三天来，公主府门外挤满了京城百姓，谁不爱看英雄美女，谁又不羡神仙眷属？
我只有苦笑，苦笑……
原来成亲，并不用两情相悦，只要别人高兴就足够……
三天来，太皇太后赐予我的嫁妆如云涛松浪般源源不断送来公主府。柳絮儿来了一回，只抱着我痛哭一次，不提少时，不念往昔。
三天后，三月十九，大吉。我身着金红绦缎海龙缘凤和袍，袍摆迤逦曳地数尺，头戴如意凤冠，上饰东珠十金雀五，朱纬垂耳，青缎为带。
鸾仪卤簿数里，喜乐锣鼓喧天。出了公主府一路经过大清门，天安门，端门直至午门，沿途大红锦缎铺道，赤金流苏飘扬，红绡幔帐，翠宇宝盖，盛世奢华。
太皇太后，太后与皇上在午门接受我与孙延龄的长跪谢恩。这是她答应我的，我不愿进宫，不想让他看见。
洞房之中，喜娘绕过蓉逸，伏在我耳旁说道，太皇太后疼惜孔公主，嬷嬷活了这把年纪，就连建宁公主大婚的时候，都没这样儿的铺场。
我只是淡淡凝眸微笑。
只听她一件件悉心教导，如何交拜合卺，如何同心结发，如何谢媒圆方。
合着门，依然有人络绎来恭贺道喜，吉词美誉充耳不闻。
圣旨声一迭高过一迭，时至婚宴开始，太皇太后仍然不断的下旨赐物。
“圣旨到！太皇太后赐和贞公主如意冠四顶，熏貂朝冠一顶，熏貂朝冠一顶，天鹅绒朝冠一顶，天鹅绒朝冠一顶！”
“圣旨到！太皇太后赐和贞公主团凤飘带帽成分，团鹤飘带帽成分，万福飘带帽成分，万寿飘带帽成分，双如意飘带帽成分，牡丹花飘带帽成分，海棠花飘带帽成分！”
“圣旨到！太皇太后赐和贞公主珊瑚朝珠二盘，珊瑚朝珠成盘，翡翠朝珠成盘，碧呀瑶朝珠成盘，蜜蜡朝珠成盘，金珀朝珠成盘，沉香朝珠成盘。”
我只闭着门，跪在门内，膝盖发麻，一波高过一波，慢慢在身里晕开，叫我不由的揉了揉额心。
一阵敲门声，教引嬷嬷怒问：“哪个不知死活的，公主今日出嫁，不便见人，你且在外面说！”
“回孔公主，是奴才。”来者是李德全。
“叫他进来。”我命道。
喜娘嬷嬷听闻是李德全均不敢再言语，只小心开了门，便自觉退了出去。
李德全只身拖着一只雕花磁盘，上面只有两颗奶油圆子。
“皇上赐和贞公主奶油元宵两枚，望公主额驸成双成对！钦此！”李德全念完圣旨，便背身向外，又道：“万岁爷还交代，公主且要细嚼慢咽。”
两颗一模一样的元宵，一颗是真真切切的，一颗却是玉石雕刻的，栩栩至极，肉眼无法分辨。
那只元宵还冒着热气，仿佛刚刚出锅，我含泪轻轻掰成两半。
当中惊现一个字卷，是玄烨！他要告诉我什么？
慢慢展开字卷，那字玲珑却苍劲：“从此，玄烨一个，姑姑一个。姑姑要幸福！”
未待我说话，只听李德全对门外：“请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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