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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八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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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温珩清醒过来时,是午夜。
所在之处,十分陌生。
自不是自己熟悉的床,青布床帐,也没了多日来隐约感知的颠簸,再听不见那些人声。
眼前是素白的纱帐,墨蓝缎枕和被褥,触感柔软舒服。被子里,还放置了暖身的麂皮热水囊。
体内重滞疼痛,四肢依旧没有半分力气,连手都抬不起---只是脑子里,却是清明的。
头也沉重得抬不起,侧了侧,透过纱帐,隐约看见一人在灯下写字的背影,一灯如豆,又挡着纱幔,看不真切——却知道那不是叔叔。
是谁?
神志清醒过来,许许多多的画面,许多人的脸孔,便潮水般涌到了眼前,虚幻却狰狞,他张了张嘴,想叫,却死死压抑住,完全无力的双手十指,想要抓住棉被——却只是软软地垂下来。
叔叔呢?
骏儿呢?
骏儿是否已经得知了叶八爷对自己的构陷?
叔叔…叔叔该是回来了?会不会出了事?自己…又是怎样走出的那间牢房?
这样的问题,压向心里,竟比方才的狰狞更让他惊恐。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带动得胸腹内撕扯着剧痛,他咬牙,不让呻吟溢出来,但是在这静夜之中,这样的声音,也是突兀的。
书案前那人站起来,把手中的信笺放在案上,转身,向床边走过来。
“果然醒了。”那人伸手掠开纱幔,那双手白皙匀净,掌心却有一道未凝的伤疤,紧接着,是一张……似乎,好像,有些,熟悉的脸。
“对不住,让你清醒过来,我知道并不好受,不管是身上还是…..心里。” 那人并不见外地就在他身边坐下来,目光与他焦灼而带着疑惧的目光相对,微笑,“放心,君淮——嗯,就是你叔叔骆淮,他很好。只是我们原都不知你会病得这么重,所以有件必须他做的要紧事,我请他先替我办。如今我已差人快马赶上他,再请位高手回来,帮你治病。”
温珩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
“我是当朝太子周宁轩。先父是前朝端睿太子。而你,本姓温,单名一个珩字,我上一次见你,是近十五年前,你满月的时候,我跟着你的父亲——我的先生……”
从他的父祖,到那次---连朝堂中人都大半不知具体详情的逼宫,虽只捡着与他有关的讲,周宁轩也大约讲了半个时辰。
讲得干渴,且有些气促——-他渡了大半碗血给温珩,又需运功给他护住心脉,之后,偏又有几份紧急密信,他渡完血便忙着去给京中幕僚回复。他站起来,想要给自己去倒盞茶,骤然起立,眼前黑了黑,略有点踉跄。温珩看着他,静静地问,
“太子殿下,您想要我做什么?”
周宁轩猛地一滞。
竟有片刻的无措。
这个问题,并不在他的准备之中——或者说,太不合他此时的心境。
再看向温珩----他虽然衰弱得连手也抬不起,闭上眼的时候,整个人就没有任何生的气息,然而此时,温珩睁着眼,望着他,目光澄澈而坦然。
没有丝毫的尖刻,委屈,愤怒,戒备,怀疑……
就只是问一个最简单的,最理所当然的问题。
却于周宁轩的心中,卷起了无数久已未有的情绪,带着丝丝刺痛,点点讥嘲。
呵
问得好啊。
一个十多年从未谋面的天皇贵胄,告诉他生父和养他长大的叔父,都曾为自己效力,他身陷的死局被自己化解,而后又告诉他,你本已经病入膏肓,但我会竭尽全力请人诊治救你----
那么,若不去想,这人究竟是要做什么,那不是蠢笨,就是虚假啊!
想的也没错——-难道自己,只是想要帮他,救他,然后送他回去过他想要的生活?
确实是在心里,对他有所安排的。
只是----确实并未想到他会有这场牢狱之灾,更万万没想到,会伤病至此---谁能知道,看见躺在马车之中,毫无生机的他,再听见郎中讲那无解的病况时候,心里痛悔---痛悔虑事不周,激怒---几乎就想立刻不管后果能不能控制,便立刻去追查叶四姑娘案的真凶,然后,去把那成都府衙和那卑鄙贪财又懦弱的叶八方,同真凶一起千刀万剐。
却毕竟是“想”而已。
虑事不周就是不周了,解释,会改变什么?
不能不管实际后果地去为了公平正义追查,牵扯出来的一串官员,会引起大乱---如今的自己,根本无法处理这样的混乱,而留下证据,徐图后算,一个个地,有的劝戒,有的警告,有的,正可以此为基础,做下局,扭转京内局面。
那么,又有什么可对他说?
便算是他心中认定自己是利用这一切来-----市恩,又有何可说?
难道,自己不曾做过?
这孩子,又明白,又通透,又…直接坦白。
这个有着跟自己相似面容的,才一满月自己就抱在怀里亲过的孩子。
先生的孩子。
当年总舍不得先生走,想方设法地,多想了问题提,到天色太晚,先生必得回府了,会得牵一下先生衣袖,想要跟去。
先生的孩子出生,就对他讲,
“先生,等他大些,来东宫,跟我一起读书吧。”
再后来…先生竟以身殉难,穷多年算计自身性命,护了他大辰的完整安宁。
留给他的,是厚厚的一榻信。几是要把他未来多少年的一切,都想得周到。
他曾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先生不在了——他拒绝任何其他人来教他,开始,来一个赶走一个,后来,来一个打走一个,最后,拔出来云阙剑,小小的人儿,红着眼睛立在门口---宁轩只有一位先生。谁再冒我的先生,杀!
从所未有的乖僻暴虐。
他便持剑等他的先生来。
直到后来,舅舅竟然在他跟前长跪不起,泪流满面,给他讲,
殿下啊,你若任性,不进学,不上进,不把这大辰太子的责任扛起来,怎对得起你的先生。
……
可是,他的先生,每本枯燥的史书都讲的生动,每句圣人言语都,都可解得发人深省,又会挽着他的肩,温柔地听他把心里的疑惑,不解,甚至是孩子所有荒诞的傻想头细细地讲,他安静地听……他的先生啊,怎可能就变成了…那些…信笺呢?
但是…他不能…偏执任性。
他是大辰皇太子。这皇太子,甚而便就是先生的血,换来的部分。
除了这些信笺,这个世界上,却还有个同先生血脉相连的孩子。
很多年里,他都好奇温珩的模样。
会不会很像先生。
脾气呢?
笑呢?恼呢?
后来,他的所有的艰难与挣扎迎面而来,先生于他而言,更是留给他智慧,思考,计谋,以及事先为他安排的牵扯布置。
一步步的棋。让他越年长,越懂的多,越感佩敬重。
再没空隙去怀念他那时候的温柔的笑,生动的眸子,搂着他肩,带他看那一窝野猫生的小猫仔。
然而2年前沈洛川突然兴头头地来告诉他,竟然意外---看到了你先生的儿子,温珩。
……
会有任何人信么?他内心里,渴望看见温珩,居然只是最简单的冲动——他,真的不像先生?他居然有八分像我的模样?我竟得回了一个弟弟么?
只不过…确确实实,抱着这样简单冲动的想法的时候,他只是微笑地享受那一刻单纯的温柔的想头,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真正会来到了灌县,找到他们,当然是因为,有事要让君淮做。
周宁轩闭了闭眼,下意识地,手指戳进了掌心未凝的伤口,温热的血液又渐渐漫出来。
他没走过去给自己倒茶。
他坐下来,这次没有坐在床沿,拉过把乌木椅,端正坐下,对温珩道,
“如果你愿意用天山独门绝技“绝情”来治疗,如果能够闯过8道关卡,你伤好之后,也就有了最浑厚的内力,和越战越强的潜能。你之后继续修行天山武功,会事半功倍,你会是天下第一高手。我当然希望,天下第一高手,为我所用。”
温珩看着他,嗯了一声。
“但是我得言明,”周宁轩看着他,一字字地,“习练‘绝情’绝非易事。不但危险重重,而且,即使最终成功了,只是因内力绝顶,强撑心脉,却并不是将脏腑的毒,伤,坏损,真的拔尽。所以脏腑之功,依旧难以完全恢复。譬如,眸色,发色,会改变,甚至嗅觉,味觉,会…损毁。甚至性情…也会有些改变。”
温珩怔了好一阵,周宁轩便静静等着。
“会变成个怪物?”
他终于问。
周宁轩皱眉,沉吟道,
“如果说同常人不同,就是怪---确实是怪的罢。”
温珩再嗯了声,忽然看着他,好一阵,问,
“殿下,我长的像你…是吗?”
周宁轩怔了怔,点头,“我周围人说,很象。”
“那么,做你的下属,模样变了倒也很好。连君上的名字都必须避讳,我怎可与太子长着很象的脸。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顶着张很象太子的脸再去考科举,去做官,我从前想的一切,横竖也都不可能再有。怪,便怪吧。若能练成‘绝情’,请殿下赐面具,许我……只以武功杀敌护主,不去与任何人交往联络。”
周宁轩愣了,望着他,
“你---你这就决定了?”
温珩的眼里,平静无波,平淡地答,
“我不想死。”
是的,不想死,便没有其他选择。是苦是难是变成怪物,也就这一条路。而予他这唯一一条生路的这位处境其实堪忧的未来天子,自是恩人,从今以后,臣服,报恩。
一切简单明了,不费丝毫周折,直达他的目的….是的,目的。
周宁轩点头。
“你休息吧。你叔叔两三日内,就到了。”
“殿下既有要事差叔叔办,不急让他回来看我。我的病,叔叔既也治不了,何必耽误正事。”
周宁轩知道自己毫无生气的理由,但是此时,听了这话,却是气得手抖,千万种情绪压在心口,压得闷疼,站了一站,定了定,沉声说,
“你既然已经请命只做护卫武将,其他的事情,不用操心。事情急缓,我自有主张。”
“对不起。”他略有失神,而后,又恭敬地,“应该说,知罪---殿下,我做了十多年乡下孩子,万事不懂规矩,请殿下恕罪。”
真真实坦白的解释和请罪。
“好说”周宁轩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急往门口走,才要跨出门,又站住,说不上是怎样的心思,竟突然问,
“那,叶八方的儿子呢?”
“骏儿现在在殿下手上?!”
温珩的声陡然变了音,带着颤抖,提高声音,“殿下!骏儿只是个孩子!他父亲与任何人有所勾连,有害朝廷有伤公义,他必然是不知的!他对家里的生意,完全一无所知。他。。。他连一点武功也不懂,殿下,他是个顽皮胡闹不会做正事的毛孩子而已!”
方才给他讲四姑娘案情时候,周宁轩并没有细讲后来的一切---只说,四姑娘是被逼死,祸起一本记载着她父亲与许多朝廷大员非法勾结的账目,财产来往。目前沈洛川只知道四姑娘曾想将这账目藏在食盒中传给温珩,威胁父亲不要将她改许他人,之后便遭杀害,也想必因此,对方不知温珩是否知情,想要灭口,他才遭诬陷。宁轩并未提后面叶骏背尸上堂,只告诉温珩,如今他的罪证不足,释放了,却也暂时无法追究真凶。
他居然以为,自己不好动那帐册,朝廷命官,却去拿了叶八方的儿子?还是说,生怕自己其实也想利用叶八方,所以,要套了他儿子来?
周宁轩缓缓踱回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顽皮胡闹不做正事的孩子?少年神医,时疫爆发,几个村的郎中唯他的诊断为准,药方为尊的孩子?”
温珩的眼里,方才的平静无波,彻底地打破,全是惶然,
“殿下,他…他只会治病,而且爱胡来,用什么邪法试药!在乡间尚可,登不得大雅之堂,定遭饱学鸿儒的不齿,甚至…..”
“好了,我话都没说完,你却讲了这么一大通。”周宁轩叹了口气,“那孩子…你说顽皮胡闹…..倒真是胡闹得匪夷所思,”
遂,终是将从沈洛川那里听来的一切,全都给他讲了。
“我刚刚得的消息,那孩子现在,从家里跑了出去,便寻你不着,便住在你住了8年的小院内,等你回去。他父亲虽然贪财卑鄙,他确是个好孩子。对你,更是一片赤诚。你…你以后便不是骆辰了,在我这里的身份,也并不当讲,你打算把他如何呢?”
“我…不是…骆辰了。”
温珩喃喃重复,目光又复方才的平静---近乎空洞的平静。
“我既不是骆辰了,连模样,都不复从前,那里,是回不去了的。他…..就,恳请太子恩典,改差我叔叔先回一趟荷花塘,告诉他,骆辰…重病,难治,已经……”
他的闭上眼,浓黑的睫毛,簌簌颤抖,一颗泪,几乎就要滑下来,突然,他又睁开眼,
“不。告诉他,骆辰重病,世法难医,已请高人尽力医治,难说结果。但只要骆辰有命,8年之后,会去见他。只是…要他争气。好好…念书。骆辰病重,不可能再继续走两榜之路,穿状元红袍,但他的学问,却是我手把手一点点教的,让他替我去走。只有他秋闱解元,春闱会元,而后亲点状元,穿着状元红袍,我方肯见他。”
周宁轩愣在当地,冲口而出道,
“你,你若这样介意走两榜出身,我想,跟鹤阳先生商议,便算要改变行貌,也可否努力维持汉人普通容颜……”
然而对上他的目光,便知自己这话,说得有多傻。
如此学问的天才少年,想要两榜提名高中状元,今后以学识报国利民,本是常理,当年先生少年时,何不如此?然,经历了这一切的他,哪里会因为无法拿到两榜出身,居然去勉强一个他心里最重要的孩子?
“那么,8年后,如果他真的中了,你……”
“不可能的。”温珩苦笑,“他的每个字,都是我教着写的。他虽然极聪明,兴趣却根本不在此道……他做不到……但是开始,会狠命去努力吧……8年,我同他认识到现在,整整8年,那么用同样时间的分离,该是能,淡忘了罢。”
周宁轩心里居然狠狠地疼了下。
傻孩子啊---若是执著,何能淡忘?!
然而他点点头,答一句,“一切依你”
慢慢踱出屋去。
迎面见沈洛川在影壁处瞌睡,听见他脚步,醒过来,迎上来,
“好了?”
他点头,忽又望着沈洛川道,
“你要是有选择,不会跟着我过这样凶险生活吧?”
“我是定远侯长子,”他答,“侯府与东宫,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知道我最过不得贫苦日子----若不能随心所欲挥金如土鱼肉乡里,那便为了更长久的锦衣玉食,同着英明主子提着脑袋过日子罢!”
周宁轩皱眉打量他,
“听说你为救温珩,这番千金散尽?”
“虽不至于就叫他吃得赤贫,也是相当痛心…”
“这样吧。”周宁轩抬起头,月华如霜,撒在他白玉般的脸上,将他嘴角的一撇冷笑映得越发寒澈
“你先去成都府衙,去让那知府,把从温珩住处搜的那些笔墨玉器上缴定远侯----他现在不知骆辰身份,但既然你定远侯府看中这个人,他断然不敢再私藏任何,就那几只玉器,便值得几倍你花的银票。我先生同那几位制墨,制玉,制笔的世家长有深交,那些东西,是皇宫也不见得就有的。然后,你去约了叶八方出来,告诉他,可以把东西还他,让他把叶四姑娘之死,丝毫无遗漏地,交代清楚。他已经看见你手段,也不知你清楚多少,绝不敢说谎。”
“把东西还他?!”沈洛川大惊,“可是以后….”
“东西,是死的,人,更有用。尤其是个又可利诱,又可威胁,但却很精明的生意人。”周宁轩语气平静,“册子还给他,让他对那边有个交代,就可以继续做他们正做的。但是册子已经过过你手,他定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周宁轩拍拍他肩膀,“你顺道敲诈他一笔---对这种人,反而让他安心。这次你给温珩的破费,实在是,赚得大了。”
沈洛川半张着嘴,半天才乐出来,
“谢殿下赏赐!”
刚要再贫嘴两句,却见周宁轩眉头微皱,抿着嘴唇,和眼,却象是挨过难受。
沈洛川跟了他多年,自是对他再熟悉不过,急道,“你…你给他渡了多少血?哎,你…我这买卖做赚了,你这买卖……”
“大半碗血…换个绝顶高手…更赚罢?”
周宁轩扯了扯嘴角,脸色却更难看,沈洛川上下打量他,
“对了,你把你卧室…让给了那小子,你…一贯挑剔被褥枕头,我现在到哪儿去给你寻云锦里子去?”
“去你屋里凑合一晚。”
周宁轩手搭上他肩,扶着他肩往他卧室去,沈洛川急道,
“大半碗血按说不至于,可是,你……是不是失学激得胃疾发了?”
“之前阿南族人闹得凶……偏他族那个奇怪的病,是渡血能救急…..”
“你疯了?就算要市恩,那我朝那么多官员……”
“救的是都指挥史夫人。不过是做个秀。本来也无妨,大约是两相叠加……”
这会儿已到了沈洛川屋里,他嫌弃被褥,干脆和衣躺下,沈洛川着人去厨房端粟米羹汤,回过头,却见周宁轩怔怔望着窗外黑暗,
“还有,洛川……云儿没了。就在…十天前。消息就比你们早一天到。”
沈洛川唬得险些带翻了烛台。
“怎会…”
“怎会?宁豫怎会没的?”他闭上眼,“也是我…的错。原本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有后。可是,3年前,那场较量,纳了云儿娘,本也既不为情,也不为欲,只是将计就计…..谁料却有了云儿。这孩子…这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儿,我本万幸,总算,不至于让人当眼中钉。这次出来,也担心这孩子,但是不能不走,又…想,毕竟是女儿,不至于就遭毒手…这孩子,已经认得爹爹了。”
沈洛川猛地跪下,脸上没有半分平日戏谑,居然膝行几步,到他跟前,
“殿下!中宫那位实太狠毒!她不过是想乱殿下的心,更为了…更为了怕她外祖家因为这一脉血脉,动摇了心思!中宫之毒,洛川请-----以牙还牙!”
周宁轩静了良久,摆摆手,“那蠢女人…留着她去…同给旖旎皇贵妃来斗,缠住那个聪明绝顶的…我们会省些气力”
“可是宁豫,云儿…殿下!”
周宁轩却不再肯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