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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故事的开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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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昏暗的火光在墙面上影影憧憧。
唐阡很自然地拿起茶壶倒了杯冷水。茶放不过夜,睡前她习惯倒一壶热水放凉。
刚坐下,对面的人竟也施施然翻转茶杯拿起茶壶倒水。唐阡看他落座,看他伸手把面具推到脑门上,露出一张苍白普通的脸,看他慢条斯理喝了口水。
看了眼便罢,一点没将这脸当他真容。唐无乐底下混久的,易容术都没有落下,烟影两兄弟未出唐门前就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多年前就没人知道他俩真面貌了,且离了唐门,若没一番奇遇,也无如今身份,又学了什么旁人从何得知呢。
“几年没见,影师兄倒是随便了很多。”唐阡微微一笑。
唐影手一顿,放下茶杯,盯着茶杯边缘看了好一会儿,才道:“还真有毒。”
“……唐意抹的。”唐阡声音平静,就像对着一个熟悉的老朋友。
“没大没小。”唐影抬起头。
唐阡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那群小子现在哪里都敢使坏,位置模样跟印象中摆放不同的东西,我都不敢碰。”
对方沉默了有些时间:“这么惯着好么。”虽然语气凉凉,但隐约带了些许感念的笑意。
唐阡手托下巴笑笑,经历那么多事,终于有底气气定神闲地直视一个本该仰望的人:“也无所谓了吧。毕竟我这样,也很难回到唐门了。”她慢慢耸了耸肩,“站得越高,这摊子就越大,身份地位,名誉声望,每多加一层,我便越难回去——而我答应来浩气盟前就已经想到,纵哪一日再回去,也不是当初那个孑然一身只有师门的人了。”
她头也不回,反手指了指门口:“我身边这些人,与其说是‘唐门弟子’,不如说只是‘唐阡的手下’。他们随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我身份的变更,也会是他们责任的变更。无论如何,我都心有愧歉,乐意惯着,也无所谓惯不惯。”她也想要回到有人庇佑永远懵懵懂懂的时候啊,纯粹到整个世界都只有哥哥与师门的狭窄。可惜现实是扛起一身的变成了她,肩膀上的重量最大,手中掌握的权利越多,便离最初的地点越远。
唐影定定看了她片刻,叹息:“可惜了。”
可惜这般聪明的人被唐门放在了这样的位置上,可惜究竟怎样的过往能将当年的女娃娃变作如此模样。而被可惜的对象只是抿嘴笑,面情不变:“若是真可惜,何来今日你一句谢。”
唐影眼睑一敛,倒不对这被追着道的谢有什么反感:“连我来意你都猜到了?”
“无非是这么多,”唐阡道,“我帮你们抹掉了在唐门的痕迹,对于栖身隐元会的你们来说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这恩总归已欠下。这是其一。”她又笑,声音淡淡,“我现在代表的是唐门——我猜出你们背后那位,而你们知道我已猜出你们的靠山——里头的利害,有些话总不得不说的,不是吗?”
“不错,”唐影眼带赞许,他停顿了一下,慢慢道,“你很聪明,也很有原则,再没有比与讲原则的聪明人打交道跟省心的事了。可是就因为你太聪明,所以有些事就变麻烦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按在桌上,移过来:“‘那位’给你的。”
信封里装的不是信,而是一块类似于令牌的事物。透过纸张可以隐约窥见它凹凸的痕迹。唐阡的眼睑微微一动,动静实在太小,看着仅有睫毛细小的颤动。看了一眼信封,抬起头,面上没有喜色,而是隐约的悲哀。
这一段沉默维持了很长时间,长到唐影都是眉心一跳,不由自主挺直脊背。
“这枚令鉴所指代的意义,对于你来说,难道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吗?”连唐影这等人,都克制不住地问出口。如门主亲临,何其重要,全唐门的令鉴如今都死死攒在老太太头上,不轻易予人,那位也只能将自己手上这枚转送。
唐阡没有回答,她在放了会空之后,忽然开口的是:“我哥还活着?”
这个问题叫唐影的瞳孔猛地一缩。双手像是被火烫着一样要死死握成拳才能维持冷静。
他不作答,唐阡反而笑了:“我很早就该料到的。我哥不会死。”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站得越高,对唐门越重要,越是觉得不踏实。为什么师门要对我付出这样大的信任?为什么我能得到这样大的权利?唐门不知道,但是隐元会不会不清楚……我身上一半的异族血统。以这两者之间存在的那种隐秘的牵系,这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后来我想到,真正看中我的,或许并不止是师父那些人,而是更深处的、有更大权威与力量的某个人。”
唐阡慢慢收了笑:“放风筝之时,若是线不够粗,线不死死拽在手里,风筝高飞,或许收不回来也不一定。绑着我的线会是什么?为什么会叫别人觉得它一定有束缚我的力量?我一直在好奇,可原来……是我哥哥。”
“说来也好笑,当年用我哥哥时,我是捆绑着我哥的软肋,现在我站在高处,他又成了我的逆鳞。所以我想,我哥没有死,他只有活着才能起到你们想要他起的作用,当然,若他死了,我想你们拼了命也会找到他的骸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叫一无所有的我彻底死心塌地。毕竟那时候,我所有的,也只有师门了吧。你们一直没有消息……我早该猜到的。”
“所以,隐元会是真的有他的下落?”
……当真的多智近妖。唐影除了这句感慨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世人皆言七秀的叶芷青擅读人心,可凭着枝梢末节的完全不着边际的一点点痕迹便窥探到事物的原貌,这种叫人毛骨悚然的能力,他也只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感受过。
在她面前,你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多露出一个表情。否则再有城府的人,也抵不过那淡淡一眼堪透罢。
唐影迟疑良久,只能轻轻点了点头:“有。”
唐阡在瞬间展颜笑了出来,这时候的笑,才有那么些明媚开怀之意。
“他……还好么?”
唐影又点了点头。
“那就好……”唐阡伸手,按住装着令鉴的信封往自己这边挪了挪,“‘那位’的意思我知道,不会叫他失望。过去自始至终,我的选择就没出过错,那么以后,一样不会有错。”
“不用担心我会追问哥哥的下落……再没有比现在更能叫他安全了。”
她笑得如此开心,唐影这个看官却觉出几分心酸。
“祝你好运。”这是他留下最后的话。
唐阡又倒了杯茶,慢吞吞喝完。起身随手按灭蜡烛,推门出去时院子里已经蹲了三个人。扫了眼,显然是这些家伙抛下个好说话的唐晓柳守门,其余飞快溜回来等听八卦。
“走了?”唐霜道。
唐阡慢慢在石阶上坐下来,弯着腰的姿势看上去特别疲惫,但搞不懂的是脸上竟是带着笑的——现在已经很少能看到这样的笑了,她越长,情绪就越淡。
“真是他?”唐沙好奇。
“是。”唐阡点头,“其余不能说。”
三个人齐齐一嘘,摸了摸千机匣隐身回原位戒备了。
唐阡独自坐在那,满身月光,眉目温柔。
*
大概头领的形象往往都会影响到整体的印象,由于唐阡与浩气盟上下相处不错,人们再看唐门弟子时大多抛除了固有阴谲诡秘的印象,唐门融入浩气盟竟然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
唐阡有了一段极安稳极平静的日子。忙碌在这点面前倒是不值得一提了。她一面提炼整合开阳坛的实力,一面继续经营唐字商号,天璇影有意要偏向人情报,又不是旁人能觉察的,唐阡素来崇尚闷声发大财,也不会透露自己得的便利。直到浩气盟在黑龙遭遇重大失利,七星使传来盟主号令,集会商量增援一事。
唐阡一直以来树立的就是谋定而后动的形象。当然,实则未雨绸缪先者为胜这就不用说了。但无论如何,掌握第一手情报就是最重要的事。
有关黑龙沼浩气与恶人的争斗原因,说到底还是跟五毒有关。
黑龙这块地界居巴蜀外域,南诏之北,山泽多湿,兽虫遍地,与五毒教的圣地就隔了个五毒潭,素来为苗疆势力所掌控。三年前五毒教主魔刹罗失踪,右长老艾黎无奈请回魔刹罗私生女——也既原七秀之一的昭秀曲云回五毒继任教主之位。曲云有汉人血统,又难以服众,各种因素作用下,开元二十六年左长老乌蒙贵终于难以忍耐发动叛乱,却被艾黎镇压成功,不得不逃出五毒,自立了一支天一教。这也罢了,不过五毒内乱,可是谁叫乌蒙贵趁乱偷出了五毒最高的蛊术秘方《尸咒》呢!这就成了危害武林的祸乱之源。
乌蒙贵为报前耻与南诏勾结,在黑龙沼大肆研制尸人,意欲借此攻回五毒。《尸咒》失传多年,而且炼制过程复杂无比,失败无数次之后,终于有了几次成功的炼制。乌蒙贵为了制造更强大的尸人,决意使用中原武林高手做尸人的原型!可是天一教如今的势力甚难渗透中原,如何才能得到武林高手的尸身?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用计将人引至黑龙沼!
这就是恶人谷与浩气盟收到消息,黑龙沼埋藏绝妙的武功秘籍与先人宝藏,从而打得昏天黑地的因由。
能蒙蔽江湖最大的两方势力的内情,唐阡缘何会如此清楚?
因为三年前唐书雁入五毒是她送的别!五毒内乱可是门主唐傲天一手策划、唐书雁亲自执行,若传出去都恐人不信!
增援一事开阳坛主动请缨。可人当然留守落雁城,去的是唐阡。
唐阡必须要往黑龙沼走一遭。她自然已不需要战绩来证明自身实力,她担忧的是唐书雁!唐阡得到消息,自五毒分裂之后,唐书雁下落不明,并不曾回到唐门。连隐元会都不知道她去往何处——唐阡并不觉得隐元会会在这点上有所欺瞒,某种意义上,他们或许比谁都会焦心唐家大小姐的安危。所以,唐阡想亲自去看看。
她唯一没料到的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