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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芳尘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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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芳尘去
她对胡亥无感,相处下来没有半年也有三四个月。不知怎么的,自己对他的偏见就是深,一直陷在印象泥泞中拔不出来。
倒不是因为从小到大别人给她灌输后人所言中胡亥的暴戾恣睢,而是各自所受的教育大径不同。一个是天生的贵族,所受的教育是如何睥睨天下,治国理政;一个是生在太平盛世,平庸自足之辈。
他们二人一起,或许期间有懵懂情愫,却无半点知己深交。
胡亥不愿意放开她,放她去安寝。二人足足东拉西扯谈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胡亥这才决心放任她,让她离开。
苏夜幽才刚刚眯眼,她的被窝还未来得及捂热又不晓得被哪个不识趣的给叫起来。她从床上挣扎爬起来,满肚子哀怨的穿好衣。
这一回,是紫荆夫人喊她。
苏夜幽在胡亥和紫荆夫人之间周旋也非她所愿,有事紫荆夫人无事胡亥公子什么的,不管哪一方她都不能得罪,只能苦了自己。
她不想,自己心目中所谓的苦果,为自己种下祸根。
紫荆夫人约她在后院相见。紫荆夫人今天着了一身时宜的藕荷色回制大袖曲裾,外系一件可同天地媲美的雪色披风遮盖风雪。
苏夜幽是下侍,没有紫荆夫人那般穿戴华丽,只得拢了一层带毛的大棉袄上身,在雪地里受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搓搓手取暖。
差距,云泥之别!
又一阵寒风刮过她柔软的耳根,她打了个哆嗦,将身上的大棉袄裹得更加紧实。苏夜幽提起绊人的裙摆小跑过去,朝妇人盈盈一拜。
“夫人。”
紫荆夫人神情一滞,也看不懂她心里装下什么,目光缥缈。她听见苏夜幽的声音,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颔首道:“起来吧。”
苏夜幽不明白紫荆夫人有暖烘烘的屋子不待,非得要选这种天寒地冻的后院喝西北风。她收回手臂,交叉于胸口,缓缓昂起首。
“夫人找我有何事?”苏夜幽挠了脑袋,问道。
紫荆夫人回过神,对着她流出浅薄一笑。紫荆夫人这一笑,没但没令她觉得温暖和煦,反倒令苏夜幽浑然一震,脊骨发凉。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通常下来,只要说出这句话,基本都不是什么可以叫人兴奋的好事情。苏夜幽略一思索,从天堂跌倒在地狱和地狱跌倒在天堂相比较起来,后者致死地而后生乃是明智之举,她选择后者。
她哆哆嗦嗦的道:“夫人,正所谓先苦后甜,请先告知坏消息吧。”
紫荆夫人从上往下打量她,苏夜幽被紫荆夫人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便伸手往脸上摸:“夫人,我的脸上有脏东西么?”
紫荆夫人摇一摇头,低笑道:“你这丫头也奇得很,却也懂得些道理的。日后,倘若你能够平安出宫,定能嫁个好夫婿,恩爱不疑。”
苏夜幽不在意紫荆夫人后面对自己的祝福,她对前面的那句‘平安出宫’执着不已,重复念叨几遍,愈发不寒而栗。
什么叫,倘若能够平安出宫?
这话紫荆夫人是啥意思?
“可惜。”关键时刻,紫荆夫人果然来了一个大转折。她辗转微合起眼,神色难断:“你怕是没有后半生的福分,陛下,对你动了杀机。”
苏夜幽一听,脸色大变,吓得血色顿失。
紫荆夫人口中的陛下,除了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嬴政还能有谁?
她要被杀?嬴政为什么偏偏对她动了杀机!这关她什么事!
脚下一个踉跄,她稳住脚步咬紧唇不敢出声。
一霎时,她明白什么叫做‘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摇一摇头,咽下卡在喉咙眼里的不适道:“陛下为何会对我同了杀意?我一直乖乖听话,从未犯事……难不成,是因为我……”
苏夜幽本来想说的是她误入丽姬居所的那件事,但事情已经被胡亥平息过去按理是不会找她麻烦的,怎么她又会惹上嬴政?
她身上的招黑体质,在这一刻爆发。
不行,她得赶快从秦宫出去,越快越好。
紫荆夫人并不晓得她心中装着的心思,以为是在想那晚在宴会上所发生的事。她合上眼睛叹息一气,道:“我也不知为何你会触碰陛下的底线,如今之际,我是想救也救不成你了。日后,小心些。”
苏夜幽点点头,道:“多谢夫人告知,奴婢一定铭记在心。”
说着,紫荆夫人回想起昨夜里发生的一切。
当晚除夕夜,老祖宗的规矩,是要守岁的。嬴政跟着了魔一般,拉着她的手不放开说什么也要同她在一起。软磨硬泡之下,她答应。
一边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一边要时时刻刻微笑着面对他。
只要她每一回看见嬴政的脸,她仿佛看见当年流产的自己还有他冷若冰霜的目光。她将一辈子都记得那时嬴政看待自己的目光,是那样的酷寒,没有一丝的温度。
她同嬴政没有什么话题说,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找话题同她唠嗑。说起来也是奇怪,嬴政上了年纪之后,整个人都像变了一样。
变了之后的他,令她很陌生,愈是煎熬。
她在铜镜前梳妆,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年轻的样貌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一颗已经枯萎的心房,还有满头华贵的珠翠玛瑙。
她什么也没有了。
嬴政不知何时立在她背后,他一双大掌扶在她的肩头。
“岁月已逝,卿卿应更加珍重才是。”
紫荆夫人不悲不喜,她厌恶极了这个称呼。她曾经失去过的一切,现在他有装作好意要讨她欢心想要让她死灰复燃么?
没可能,错过就是结束了。
“方才宴上我见卿卿对亥儿身侧的丫头最是系心,朕精心准备的菜肴也没吃几口。怎么,朕的一番心意还比不上一个丫头?”
嬴政看她无动于衷,重将宴上的事情提了一遍。
紫荆夫人手一抖,指尖的金钗险些挨地。
“不曾,妾身不知什么丫头。”
不想,嬴政关注她宴上一直在关心那个小宫人了。事有先列,二人争一宫婢不下,互不相容,结果那个宫人被赐死一了百了。
不能,那个小宫人同她有恩情,她势必不能害苦了人家。
“哦?”嬴政声音上扬一个幅度,“似乎,亥儿要比你更上心许多。”
他靠在她的耳际说话,灼气尽数喷在她全身上下最为脆弱的地方。紫荆夫人忍不住阵阵颤栗,咬紧牙关将钗放下。
“朕想,那小宫人是不是留不得。”
留不得?
紫荆夫人掉转过头,嬴政的脸庞近在咫尺。正是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的,她放软声调撒着娇:“陛下,那位小宫人又是怎么惹上你的眼了?她才多大,您便要取了人家性命,这样,不大好吧?”
嬴政搂住她纤细的腰肢,紫荆夫人心底一惊,二人凑得更近切。
“再些日子,二人不知礼数,不顾伦理纲常做出不知廉耻之事,等那小宫人腹中诞下亥儿的子嗣之后,要她为妃么?”
紫荆夫人只在意那个小宫人的生死,哪里会想到嬴政居然会想得这么长远。说到小公子胡亥和她,那主仆二人看着暧昧无比,二人似乎是有那么些未知的情愫的。她和嬴政都是过来人,也确切明白不是那小宫人先动的心思,而是胡亥小公子对旁人动心思的。
说到感情这一回事,紫荆夫人猛然记起那小宫人有了心仪花属的人了,只是那人在宫外罢了。想想她的性情,倔强得跟石头一样。
嬴政的担忧,或许是多余的。
嬴政正挨着她亲昵,手伸过来要去解她的腰封。紫荆夫人按下了他的手掌,柔软的手指去描摹他手掌的厚茧子。
“陛下莫要多虑了,我听闻那小宫人在秦宫外是有个青梅竹马的良人的。只因家中原因二人不得已暂时分离,何况,那小宫人同小公子这辈子他们只能是主仆的,子嗣什么的,是虚妄。”
嬴政享受着掌中清冷的触感,不禁合上眼帘。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嬴政暗自失笑,浑厚低沉的嗓音久久的回响在安静空荡的内室,“朕的子嗣,日后乃天下之霸主。即是霸主掌阅山河万里,又怎会容忍一个不服从自己的女人呢?”
他猝然睁开双眼,一把扯过紫荆夫人的下颚。
“像你,永远都将只会是朕的女人。”
语罢,内室烛光全部熄灭。月光躲进敞开的窗口,照耀床榻之上翻滚成一团的男女,地上四处是被丢弃散落的衣物。
一片旖旎。
苏夜幽不懂紫荆夫人想得什么想得这般入神,脸色从红润逐渐转变成苍白。她以为紫荆夫人身体不行,受了冻,正要叮嘱她保暖。
她喊了好几遍‘夫人’,她才幡然从梦中醒悟。
“夫人,你怎么了?”苏夜幽问她,“是不是室外天气太冷了?”
紫荆夫人摇一摇头,说道:“我无事,让你担忧了。”
苏夜幽‘哦’了一声,她又问:“夫人是否还有事情没有交代完毕?要是交代完了,奴婢先下一步,时间久了,会惹起公子怀疑的。”
紫荆夫人这才反应上来,从大氅中取出木马来。苏夜幽看紫荆夫人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木马很是惊奇,那木马雕刻的栩栩如生,口眼鼻耳四肢俱全,与平时真马无疑。
“夫人,这是……?”
紫荆夫人把木马递过去给她,“这是红棉的心心念念的木马,我替你找回来了。你将这玩意同她埋葬一块,她也安心了。”
苏夜幽授过木马,捧在手心里很不是一番滋味。
这就是红棉念叨了许久的小木马,里面承载着她远离家乡和亲友的深深思念。可惜,她到死为止也没有找回她的小木马。
苏夜幽眼睛酸涩,她抬起头向紫荆夫人道谢:“夫人,我替红棉在此恩谢夫人。此情之情,不知所言,他日有求,必将答谢。”
紫荆夫人一笑而过,“还恩就用不着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苏夜幽不明白紫荆夫人口中的举手之劳是什么意思,她皱了一皱眉目问道:“夫人这番是什么意思?什么唤做举手之劳?”
紫荆夫人低头看着自己指尖艳丽的蔻丹,心跟着舒畅起来,“嫣语是我房中的人,生死自是有我处置。我没教导好的人,自是我的过错。”苏夜幽心头一凛,背后凉意四起。
她都忘记了,那是紫荆夫人的本性!
“你对嫣语做了什么?”
她根本不敢想,惹恼紫荆夫人的下场。
紫荆夫人缓缓抬头,朝她抿唇灿烂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要真的想知道,大可移步去瞧瞧你背后的枯井。会有惊喜哦!”
紫荆夫人咬重末尾的‘惊喜’二字,嫣语的后果是什么,苏夜幽猜到了五六分,她移步至枯井旁。昨天夜里咸阳又下了一场风雪,枯井周围的雪又重新堆了一层,远远看过去像一座巍峨的高山。
她里枯井愈发得相近了,忐忑不安的心情填满了她整个身躯。
她有一种预感,嫣语就在枯井里面。那么一瞬间,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如此心境。她有点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苏夜幽吞咽一口口水,心跳加快了速度。
她终于走到枯井旁边,手臂扫开周围的落下积雪。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探头一看,脸色大变,血色皆无。
气血上涌直上,她的腿脚不争气的一软,扶着枯井边沿瘫软在雪地之上。她也来不及想下方冷还是不冷,大脑一片空白。
少女熟悉的面孔犹在眼前,不一样的是,嫣语脸色铁青毫无生气,惨白的五官和微合好似随时能够睁开的眼睛下一秒就可破水而出去抓她的手臂。浮在水面上的青丝仿佛是在诉说主人的悲哀,痛诉昔日好友的冷漠无情。
“是你杀的!”
苏夜幽胸口胀痛,难受得她想要呕吐胃中的脏东西。
嫣语死了,被她的主人下令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
紫荆夫人从远处漫步走来,神情平静的犹如一滩湖水。好像,一切与她毫无干系似的。苏夜幽突然仰起头,她死死的瞪着紫荆夫人。
“你为何要杀她!”
紫荆夫人居高临下的鸟瞰着她,眼眸中闪烁着异光。
“为何?是啊,为何。她至死也不知道,这是我设下的一个局。”
她利用嫣语爱慕虚荣这一点,让嫣语成为瓮中之鳖,网中之鱼。
“嫣语为了荣华,什么都可以不要,哪怕是自己的命。”
苏夜幽失声大叫:“她有罪,但不至死!”
紫荆夫人是她曾经一度信任的主子,嫣语死的值得吗?
紫荆夫人阴晴不定,她点一点头:“你要想替你好友报仇,现在即可取我性命。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千万,不要错失良机。”
她没开口,只是静静的遐想。
她在思考。
苏夜幽动也不动,靠在井口不知所措。
嫣语被紫荆夫人杀害,那是错;自己不知不觉中间接又害了一个人,也是错的;嫣语欺软怕硬,喜爱荣光,同为错。
紫荆夫人不该做事如此决断,该留下她一条生路才是啊。
可是又想起被她间接杀害的红棉,她又不知该如何自处。苏夜幽闭上双眼,叹了一口气。她恍然觉得疲惫不堪,自己认知的世界不能给她判断对错的走向。她不懂,何为对,何为错。
良久,她从井边起身,她平视紫荆夫人:“我此生不会对夫人动手。”
“哦?”紫荆夫人一怔,继续道:“是吗?我可是你的仇敌呀。”
苏夜幽心情复杂,浑水里又淌了一笔墨。
“不,夫人永远都不将是我的仇敌。”
她把自己送到胡亥身边,不经自己同意是错;她为故去红棉以及被嫣语曾经伤害过的婢女了结,那是对,她们都将对她忠贞不二。
而苏夜幽自己,失去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初心不负,是不能在秦宫这片土地是实现。
话音刚落,苏夜幽朝紫荆夫人行了一个重礼。
“夫人,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