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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只缘身在此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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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驿站后,孔灵早已睡下,钟会坐在自己房间桌前等待着钟勇回来。等待的过程中他又将一天中发生的事重新回想了一遍,明明安排的是竹韵,为何最后会被梅香顶罪,错到底出在哪里?而且是谁把孔灵的铃铛拿走的?
月前,孔灵跟随羊祜来到钟会府上的那天,便说有一件新的事情要托给钟会办,并已经有了较为详尽的计划。
“先生,这是一包毒药,我想要在我们去嵇府的那天给嵇府的老夫人投下。”
钟会至今还记得孔灵当时的神色,眼神中蕴含着饱满的杀气和恨意,脸上像是笼罩了浓浓的一层冰霜,但却不知为什么仍然有一种瑰丽的美感,好像是冰山上盛开的玫瑰。
“哦?你想好了吗?”钟会带有一丝疑问看着孔灵。
“我还以为先生会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孔灵露出一点微笑,轻柔地说道。
“因为姑娘曾说过希望我不要问为什么,只回答要怎么做。”钟会也笑道,钟会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孔灵时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浮出笑意。
“多谢先生还记得。”孔灵每次说谢的时候,却不会让人感受到真正的谢意。
“姑娘何必客气,我们不过利益休戚,各取所需罢了。倘若真有些什么,也正如姑娘当日所说,是英雄惜英雄。”钟会把英雄两个字咬的格外重,似乎是在开玩笑。
孔灵突然又笑了,回答说:“先生取笑了,我也不知道当日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钟会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静静地看着孔灵,心里想着:到底是怎样的东西能让你想成为一个英雄,又是怎样的情绪支撑着你让你不得不把自己当做一个英雄看待?
孔灵看钟会不再说话,接着说道:“下药的事情还要拜托先生,但我会留下尽可能多的证据让他们怀疑到我身上。”
钟会抬头看着孔灵,思索了片刻,说:“这个招数似乎似曾相识。”
孔灵的一丝浅笑始终挂在嘴上,回答说:“的确是借用先生的招数,有时候留下越多的证据和线索反而才不是真的,或者说反而才不容易相信是真的。”
钟会轻轻地拍手鼓掌,说道:“姑娘在权谋之术上的造诣很高。”
孔灵这次没有道谢,目光中的寒意让钟会知道她又陷入一些痛苦和恨意中了,于是钟会保持了适时的沉默,反正他本来也不爱说话。
今日到达嵇府时,钟会看到孔灵注视着嵇康的眼神,便知道了孔灵的纠结和挣扎多半来自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看到嵇康和曹璺抱着嵇安共同迎接宾客,再看看身旁孔灵逐渐黯淡的眼神,便刻意摔掉了桌旁的东西,他相信,嵇康一旦看向这个方向,眼里便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趁着嵇康和孔灵说话的间隙,钟会走向曹璺身边,对曹璺说:“夫人,好久不见。”
曹璺静静地看着嵇康和孔灵,只是微微嗯了一声。
钟会把手中的一包东西递给曹璺,说:“下到老夫人平日的饮食中。”
曹璺回过神来,大惊失色地看着钟会,温柔的神色中现出一丝怒意:“你说什么?”
钟会还是那副冰冷的神色,说:“我相信夫人已经听清了,既然如此,那么我也不想再说第二遍。”
钟会一挑眉,看向孔灵和嵇康在的方向,对曹璺悄声地说:“你难道想一直看着他们这样纠缠不清吗?”
曹璺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钟会,问道:“这件事和下药又有什么关系?我又怎能谋害他的母亲?”
钟会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回答说:“夫人冰雪聪明,当然会想办法避免真正伤到嵇中散的母亲而又把这件事情巧妙地揭露出来。夫人有没有想过,平日都没事,孔灵一回来就有事,这件事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本身就是最大的证据?何况夫人手中握着药,掌握着所有的主动权,还不是想嫁祸给谁就嫁祸给谁?倘若嫁祸给孔灵,恐怕众人都有理由相信是她做的,那岂不是对夫人您大有好处?”
曹璺听完钟会的话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接过了钟会手中的东西,反问道:“那先生又何以会帮我?”
钟会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我也不想让他们这样纠缠不清。”说完这句话以后,钟会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第一次连自己都难以分辨自己说话的真假。
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坐在桌前的钟会长久地思索着曹璺这个名字,会不会是这个人的问题呢?这个总是爱超常发挥的女人,竟然为了躲避嫌疑,把药给自己都下了一份,看到证据已经无法指向孔灵最后竟还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说孔灵和她在一起帮助孔灵排除嫌疑,芍药必然是她安排的人,下毒后让猫来验毒,再大张旗鼓地宣传,这一招也不能说是不高明。
难道是她知道我收买了竹韵?钟会摇摇头,觉得不可能,因为顶罪的如果是竹韵,对她恐怕更有好处,更能凸显她楚楚可怜的形象,更可以趁机换掉竹韵,这么好的机会她不可能不抓住。
嵇喜?不可能,看他勃然大怒的样子显然对此事绝不知情,而他一口咬定孔灵仿佛恨不得立刻就给孔灵定罪的样子,似乎有些奇怪,但这件事却不是他。何况根据钟勇的回报嵇喜一晚上都在和官员们应酬,应该没有时间来安排这件事。嵇尚?更不会,他反而有些偏袒孔灵,他和嵇喜表现的都只是棋盘上应落之子应该有的必然反应,不是不是都不是。
突然孙氏的脸突然浮现在钟会的眼前,这个最大的被害人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面色如常,好像在看一场好戏。没有攻击谁,也没有袒护谁,甚至面对梅香的背叛还如此冷静,竟还宽宏大量的让她离开,若真是如此,这胸襟恐怕也太广阔了?难道她知道我们的计划了?但既然她让梅香顶罪,便是不知道我们最后会找出替罪羔羊,那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态?是希望嵇康误会孔灵,还是希望嵇康相信孔灵?钟会觉得有些想不透。
梅香是孙氏的人,那孔灵的铃铛又是谁拿走的呢?指向孔灵的证据明显比我想象中多一份,手帕是我给曹璺让她留在自己房中的,发饰应当是孔灵自己留在煎药房附近的,出现在孙氏房中的铃铛只怕也是孙氏刻意留下的,她又是什么时候拿去的呢?
进府前不可能,后面嵇康一直陪着孔灵也不可能,孔灵离开嵇康返回大厅的过程中既然能把发饰留在煎药房附近显然也没有人近过身引起她的怀疑,那么只能是我与曹璺说话的那段时间。
孔灵断然不会让陌生的人与她有过分亲密的接触,但能与她近身接触的怕只有嵇康,然而嵇康又绝不会偷走孔灵的铃铛,难道真的是不小心掉了却没有发觉?百天宴,百天宴,对!差点把嵇安忘了,孔灵抱了嵇安,那时曾有一个乳母经过孔灵身旁,对了,就是那个乳母!只怕这个乳母和孙氏之间关系也绝非一般,趁孔灵不注意之际偷走孔灵的铃铛却能保证它不发出声音不被发现,这乳母实在不是一个寻常之人。那么孙氏派人偷走孔灵的铃铛增加一份证据,是和我一样想要故意画蛇添足证明下毒之人并非孔灵,还是单纯地想要陷害孔灵呢?孙氏身上究竟藏有什么秘密,她和孔灵之间又到底有什么仇怨?为何孔灵要下毒害她,而她为何最后还要找人出来顶孔灵的罪呢?她是否知道真正的下毒之人就是孔灵呢?
夜越来越深了,陷入思考的钟会仍然睡意全无,房间的门被轻轻地叩响,是钟会教给钟勇特有的敲门暗号。
“进来吧。”钟会拿起桌旁的茶喝了一口,轻轻说道。
“是,少爷。”钟勇进门后,钟会伸手示意他坐下,神色坚定,钟勇迟疑了一会便坐了下去。
看着钟勇气喘吁吁的样子,钟会又多倒了杯茶,放在了他面前,站起身说:“我喝不完了,浪费也是浪费。我有点乏了,先歇会,你先坐着,一会再说。”说完后便坐在了床前闭目养神。
钟勇看着钟会,心中感到一丝暖意,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少爷永远是这样,不想让人领他一丝一毫的好处,干吗,是怕我们感动吗?
很久之后,钟会走到桌前坐下,示意钟勇可以开始说了。
于是钟勇说道:“梅香说孙氏对她有恩,一年前曾安排人救治了她老家病重的母亲,今日之事确是孙氏授意她做的。她打算带着钱离开山阳回老家了。”
钟会点了点头,又问:“梅香可有提到嵇康女儿的乳母?”
钟勇突然停下,眼中含有敬佩地看着钟会,问道:“少爷怎么知道?”
钟会用冷冷的声音说道:“我没有让你提问,而是让你回答。”
钟勇看到钟会这样的神色,不敢再问,赶快说道:“那个乳母是孙氏知道曹璺有孕后让嵇喜特地从老家接来的,说是老朋友家的女儿,既能接生,也能做乳母。而且梅香说经常能看到这个乳母来找老夫人,但她们每次聊什么梅香并不知道。”
钟会听完之后轻轻地嗯了一声,脸上浮现了一丝满意的神色,但很快又被疑问所笼罩,他又思索了一会,突然看见钟勇还坐在桌旁,便说:“你怎么还在这里?”钟勇知道这是少爷让他去睡觉的意思,于是赶紧一溜烟的跑了。
钟勇走后,钟会又坐在桌旁想了很久,但始终没有想通。后来他又回忆起了另一件事,嘴角竟然漾出了灿烂的笑容。
“先生,你能否帮我把药拿回来?或是千万不要让他的母亲喝下去,先生,还来得及吗?”昨夜在嵇康的府上,不知道孔灵怎么找到了他,央求着他说了这些话。孔灵的脸上满是惊慌的神色,就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在等待着大人的宽恕。
钟会挥了挥手示意钟勇过来,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钟勇便离开了,离开的时候还打量了孔灵一番。钟会依旧平静地看着孔灵,说:“好了,没事了,你放心。”说完便离开了。
等到后来在大厅上孔灵被嵇喜拦下,被众人质问,她却只是欣慰地看着仍然活着的孙氏,眼中流露的都是欣喜。就在钟会有意地帮孔灵挡住嵇喜诘问的目光时,孔灵轻轻地在钟会身后说了声谢谢,这是第一次,钟会在孔灵的谢谢中感受到真诚的谢意,背对着孔灵,钟会浅浅地笑了。孔灵应该没有发现,钟会的笑容其实也很好看。
孔灵不知道,钟会也在为另一件事而喜悦,他早在孔灵把毒药交给他的时候就掉包成了分量不足连对动物都不会造成身体伤害只是让人昏睡的迷药,他叫钟勇过来在他耳边说的话是——“你就当我在吩咐你事情一样,不要表现出异常,然后就装作去办事的样子,最好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来。”
钟会笑着,心里却在想:“傻瓜,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永远不能再后悔,有些路一旦选定就永远不能再回头,而你想要的怎么会是那样的结果呢?何况谁知道曹璺会不会因妒真的把毒药下在孙氏的药汤里,那样只怕嵇康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了吧?傻瓜就应该静静地躲在别人后面才对啊,为什么还要往前冲?”
回忆结束,等到他从桌旁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亮了。清晨的第一缕晨光射进了屋子里,奇怪,他竟然觉得有些幸福。
天亮后,他们便要从驿站踏上归途了,钟勇驱赶着马车,钟会由于整夜未睡所以闭着眼睛在车中休息,马车有些摇摇晃晃,孔灵突然想起昨夜的一路平稳,看着钟会疲惫的神情有些愧疚。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会突然问孔灵道:“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回答我的为什么?”
孔灵平静但带点打趣意味地回答道:“我记得先生曾说我可以不必告诉你为什么。”
钟会睁开眼睛含有一丝玩味地看着孔灵,心想:你竟然还会开玩笑了?终于不再像瓷器花瓶那样好像一碰就碎了。但嘴上说:“本来是的,但你的要求太多了,我就想知道了,这样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有利可图。”
孔灵好像知道这不是钟会的本意,于是看着钟会微微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好像不夹杂着任何杂质,纯净地就像喷薄而出的清泉,清澈的只想让人接近。
钟会和孔灵都没有再说话,钟会回了孔灵一个微笑后便又闭上了眼睛。傻瓜,不知道你发生过什么,怎么知道谁会伤害你,又怎么知道该怎么保护你呢?这样的与我计划的一点点的出入,我再也不想有了。
又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孔灵拉开马车的帘幕看向完全不同的窗外风景,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头发,阳光似乎有些耀眼,孔灵微微地吧把眼睛眯成一道缝,留给钟会一个完美的侧脸。
钟会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副不能再美好的画面,忽然听见孔灵问道:“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他的事情的?”
钟会的声音中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温柔,回答说:“看到的,听到的,调查到的,还有猜到的。”
孔灵放下帘子,回头看向钟会,这短短的一个四目相对竟然钟会感到有些紧张,钟会先是把头转向别处但很快又转回来迎向孔灵的眼神,孔灵笑着好像是在自嘲地说:“先生,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局外的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很傻啊?”
钟会的脸上依然平静地没有一丝表情,依旧还是淡淡地说:“是挺傻的。”但说完之后随即现出了一个微笑。
孔灵没有再说话了,静静地倚靠在马车的靠背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钟会先是用手在孔灵眼前轻轻地晃着,看她没有反应,于是伸出手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动作帮孔灵把挡住眼睛的头发掖到耳朵后面,然后又轻轻地坐回原位,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是什么让你最终下定决心下毒,又是什么让你最后放弃了呢?你是否在心里存有一丝期盼,哪怕这一切都是你操纵的,却还是希望他义无反顾地相信你呢?可是他还是没有全心全意地相信你,那你是不是又失望伤心了呢?你是不是也在试探着他对你的真心呢,那这一次他的真心有没有让你放下你心中对于仇恨的执念呢?
钟会心中有千百个问题,但却不想问出来,看到孔灵熟睡的样子,钟会用很轻的声音似在自言自语问:“在你心里我是一个旁观者吗,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早已经就在这个局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