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边远小城中的邂逅 ...
-
一九零零年六月十三日玛雅圣城—奇琴伊察
我是玛雅的末代公主,出生在上世纪初一个细雨迷濛的黄昏。
那一场姗姗来迟的新雨不仅为部族带来了我,也带来了我日后的养父,当年只有二十岁的黑父德卡瓦尔坎蒂伯爵。
进入雨季已半月有余,我那些以耕种玉米为生的族人们却始终没有等到雨神的恩泽。
我们这些玛雅先祖的遗民,肤皮油红,身材浑圆的伊察族人,在这座名叫“奇琴伊察”的圣城里供养□□、多情的雨神恰克,已逾千年。每当反复无常的雨神蛰伏在他的深宫——盛满墨绿色腐水的圣井里,迟迟不肯施舍他的福祉——这片名为“尤卡坦”的满长密林、遍布深谷的半岛上特有的清亮雨水,我的族人们就会披上比传说中的神鸟还要艳丽的羽衣,长跪到圣井边,不断向那座深宫抛洒焚烧过的松香枝的灰烬,一条条干渴的喉咙里嘶吼出的狂热祷告还会惊起一群群栖身在井壁上的幽蓝飞鸟。
我的养父就是踏着这样清亮而又稀落的新雨走进圣城的。
在韦拉克鲁斯港登陆后,他和他的人马已在墨西哥地形多变、气候恶劣的内陆跋涉了半月有余。酷热吸尽了所有人脸上的血色,水土不服又使最得力的几个仆人病倒在了沿途的客栈里,其中还包括仅有的一位精通当地土语的混血翻译。
要不是在前一座小城偶然结识了一位热心的英国绅士,我那心灰意冷的养父很可能就把那封请辞的加急电报发出去了。
那是封写给即将卸任的尤卡坦半岛总督罗兰伯爵的短信,在满纸的歉意里,还透着几份我养父这般年纪的小伙子特有的急躁和冲动。他将使自己不能如期赴任的过错全都推给了半岛该死的天气。在有限的字里行间,更是将尤卡坦的烈日极尽所能地诅咒了一番,措辞之恶毒,竟叫那位面带修女般娴静神色的发报员动了气,当着前来向远隔重洋的母亲报平安的当地社交界的新宠,帕萨爵士的面,就将那封蓝色的电文撕了个粉碎。
养父猛挥过去的拳头狠狠打在了爵士的脸上,这位扑身上来护卫好友的少年——他与同样沉迷于收集都铎时期徽章的报务员早已是莫逆之交——为此付出了两颗槽牙的代价,这还是在养父被暑热折磨得体弱无力的状况下,换到平日,每年都随父亲前往非洲捕猎豹子的他,怕是早将帕萨那颗雕塑般精巧、优美的头颅打开了花。
在那间位于小城中央广场巷子深处的充满苦杏仁香味的诊所里,经过一下午的畅谈—— 一见如故的养父不顾帕萨脸颊的肿胀和不断流出血水的嘴巴里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在一瓶原本用来为帕萨止痛的当地烈酒龙舌兰的刺激下,竟将自己二十年说短不短,说长又嫌牵强的人生从头到尾向这位初次谋面的少年倾诉了一番。
帕萨捂着半边脸,一边吸着玻璃试管里的□□以缓解疼痛,一边昏昏欲睡地听着。他比养父小三岁,最多不过是个长势过盛,身高已超过六英尺的孩子。他虽是在过分拘泥于礼节和阶层的英国贵族圈子里长大的,从小受的又是不折不扣的皇家做派的熏陶,可他天真、纯善的秉性还是决定了他只能用最简单的思维来与攻于心机的养父打交道。
当黑父终于抱怨完了父亲的粗暴和急功近利,竟以绝裂父子关系相威胁,逼迫自己前来尤卡坦半岛担任总督之职,帕萨才长了吁一口气,爽快地说道:
“你想用抱怨的方式来让父亲后悔,真的不算高明,”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蕃石榴汁,却被甜香的果汁蛰到了牙床上的伤口,痛得他一裂嘴,整张脸皱得像个愁苦的老汉。
“我也没指望他收回成命,”养父被帕萨的样子逗乐了,体贴地往他的杯子里加了一块冰,“我只想让他自责一下。”说着,他又难堪似的耸耸肩,显然连自己都没法儿被最后一句话骗过。
“可他的确为你谋到了一份难得的美差……哦,你又要诅咒这里的毒日头和恶魔一样吸尽了你骨血的蚊虫了。但奇琴伊察完全是另一回事,你不知道那是个多么绝妙的地方!”
养父低下头,摆弄起了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镶着玛雅天神—伊察姆纳玉石头像的白金戒指,脑海里掠过的则是自幼听祖父讲得烂熟的,关于装满旷世奇珍的圣井的诱人故事,“雨神的圣井里装的可不光是千百年来玛雅人献给他的价值连城的祭品,还浸泡着无数个女鬼的冤魂。据说她们都是被□□无度的雨神抛弃的旧日新娘,在月光静美的深夜,她们会在圣井里放歌,来诱惑世间所有男子的灵魂……”
“那是因为她们还不曾见过你,”帕萨举起手中的试管,透过一团□□形成的白雾,看着沐浴在从身后的落地窗外照进来的一片金色池水般的阳光里的我的养父,一帘殷勤的淡蓝色蔷薇还在他的周身织就了一幅美不胜收的布景,好像他自身超然绝俗的俊美还不足以令人心醉似的。
面对这样的人儿,即便伶俐如皇室宠臣的帕萨,也可省去了所有的恭维,只要全盘托出自己的想法就好。
我的养父淡然一笑。
“哦,你看这像不像一朵饱含欲滴的云?”帕萨晃了晃雾濛濛的试管。
养父当然知道他的所指,可这偏又是最让他懊恼的,“哦,行了吧!我真怀疑雨神今年是不是突发了一腔闲情,跑到别的圣城猎艳去了!”
养父指的是进入六月,却始终未现征兆的雨季,往年到了这时候,尤卡坦早就被连日的淫雨泛滥成一片泽国了。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养父狡黠地一笑,半真半假地调笑道,“你也瞧见我的人马了,打劫一艘装满走私品的货船都绰绰有余了,更别说雨神祭典上扛着高高堆起的珍宝的朝圣队伍了!”
养父所说的“雨神祭典”是传说中的某个玛雅部落,在每年头一场新雨降落后所举行的神秘庆典。
帕萨听到这儿,先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便握起手里的试管,像比划一把尖刀似的,用力捅了捅自己的左胸,“你疯了嘛!你没听说……”
“哦,我知道,”养父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那个神秘部落里的武士个个凶残无比,他们会冒着新雨,像群恐怖的鬼影那样,扑向早已选中的某个年轻俊美的白种人。等把那个倒霉蛋拖进他们的部落后,在盛大的庆典上,这位貌似神圣的‘白人牺牲’就会被挖出心脏,敬献给永远饥渴的太阳神。尸体紧接着就被丢进了圣井里,因为在玛雅的传说中,白种人像鬼一样的肤色能吓跑圣井里所有潜藏的恶魔,这样一来,就为随后投身井圣的雨神的新娘开辟了一条坦途……”
“你以为圣城里持续上演了几百年的惨案都是胡扯出来的?”
“恰恰相反,我就是为了亲身验证这些传说真有其事,才不远万里来到这儿……”
“送死的?”
养父深深地看了帕萨一眼,似笑非笑。随后气定神闲地抱起怀,把背靠在搭着墨西哥毛毯的椅背上,笑盈盈地说道,“我是来见证造物主的奇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