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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浪子的乡愁 ...

  •   我那如新雨般姗姗来迟的养父就此与帕萨结为了路伴,他们与次日清晨出发,也就是故事开篇之前提到的那个如今回想起来是何等诡异又而惨烈的一天—— 一九零零年的六月十三日。
      晨光中的小城人影稀少,半透明的天光把这座殖民地早期就建成的无名之地照得灰暗不堪,可满城遍布的残破的地砖上已经有肉眼看得见的热汽在一片片地升腾而起,估计等不到十点钟,最幽深的小巷都将热得如同蒸笼。
      跨上马背前,帕萨一直在读昨天入夜后叔父发来的那份电报。听说侄儿第二天就要随新上任的总督抵达圣城,与自己久别重逢,即将御任的罗兰总督真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他在电文里条理清晰地嘱咐了帕萨许多事,还很隐晦地提了几句早年与黑父的家父,欧洲著名的探险家,法国亲王的倒插门女婿—阿姆斯特朗爵士的老交情,很有些夸耀的意味。
      我的养父是不骑马的,他抱着自己的爱猫——这是他告别家园与亲人时最不忍舍下的,一只浑身油亮的黑色纯种波斯小崽子,虽只有五个月大,但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已经足够邪恶了——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本只有巴掌大小的古老的诗集抄本,钻进了等在驿道正门台阶下的一顶别致的轿椅里——这是尤卡坦半岛特有的一种既风雅又凉爽的代步工具——四面垂落下来的层层轿帘一下子就遮去了他的身影。松木的框架因为突然承受了一位身高近两米的健壮小伙子的分量而“吱嘎”作响了几声,那五位混血轿夫也跟着吃重似的弯了弯膝盖,但还是很快就撑住了身子。
      其余的事养父是不必费心去管的,罗兰总督为了迎接他的到来,保证他的安全,早已精挑细选了一队警卫护驾左右,从梅里达随同他走到这里,那位美国贵族世家出身,又在西校军校深造了多年的警卫长奥兰多早把养父的脾气摸透了。
      此刻他已把整支队伍照管得妥妥帖帖,驮在几十只骡马上的数量惊人的行李箱同样被清点过了,又用手指粗的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小城中心的教堂里的大钟“叮叮当当”地敲响了,跟着每一户人家的自鸣钟和上好了发条的机械钢琴都发出了一片吵吵嚷嚷的轰鸣,好像每一条街道都是一整架奇妙而又庞大的乐器上的一个发音管,那些敞开的用来在夜间纳凉的窗口就是不计其数的吹奏孔。
      于是,就在这片欢送的协奏乐般的吵闹声中,我的养父轻咳了一下嗓子,那五位轿夫跟着深吸一口气,掀了掀头顶的宽檐墨西哥草帽,又紧了紧系在轿杆上的那只红铜色的酒葫芦,便迈开裹着鹿皮和干草编成的凉鞋的大脚,走向了伸展向小城郊区的那条古老的街道。

      这支看似并不急于赶路的队伍还要走上大半天,才能抵达圣城—奇琴伊察。
      所以在此之前,我们先来结识一位游荡在前方那座古老而又神秘的城池里的异国浪子,他在我之后漫长而又凄凉的讲述里将与我的养父发生无数的交际,两个看似天差地别的人儿虽同样的奇妙,却被命运滚滚的巨轮裹挟着,一并无情地推向了终极的毁灭。

      奇琴伊察午后的这场新雨下得毫无征兆,直到下午三点三刻,天空还被一轮骄阳炙烤得惨白如铁。顺着两颊流下的汗水,落到地上,“哧啦”一声就不见了。圣城里的居民都躲在背阴的地方,手里不停地挥动着干巴巴的蒲葵叶子。
      璕在圣城天主堂的圣器室里调了一下午琴弦。
      天气太干燥,这把名贵的古董小提琴也不像往日那样琴声柔和了。卡门主教费尽周折弄来的一瓶上等的橄榄油不到一个月就用完了。璕是可以去来本地度假的几位西班牙大厨那儿再讨些来应急,可腼腆的性格又使他张不开口,想一想要去敲开的雕花金属门里,那些高贵的管家先生会向他投来的冰冷目光,他就会难堪地红起脸来。
      毕竟,他只是个肤色卑贱的中国人。
      再过一小时,璕就要和卡门动身前往总督府了,可琴弦怎么也调不好,总有一个微妙的和弦拉不出应有的效果。璕被琴弦与琴弓嘶哑的拉扯耗尽了全部耐心,到最后只能呆呆地坐在那儿,望着手里的小提琴出神。
      卡门轻轻敲响了半开的房门,璕像刚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茫然地转过头,看到身穿黑色法衣的卡门站在那儿,才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呆坐着。
      “调不好就换一曲吧,”卡门冲他温和地一笑,“帕格尼尼的这首曲子太哀怨,不适合在接风宴上演奏。”
      “可罗兰总督说,黑父爵士是位极有鉴赏力的行家,他的琴技也是一流的。”
      看到璕越说越沮丧,卡门便走过去,在他对面的一把破旧的松木椅上坐下来。掉了漆的椅子抗议似的“吱嘎”了一声,把一只落在窗台上纳凉的知更鸟吓得扑闪着翅膀,“特愣愣”地钻进了窗外那棵山毛榉蓬松的树冠里。
      “这棵树真是长疯了,再不修剪一下,树枝都要钻进来了!”卡门看着窗外这片与烈日暴晒下满目刺眼的灰白色的院子极不相衬的绿荫,不自觉地打趣道,“你看墓地里的蔷薇都被晒死了,可这满树的叶子还绿得这么生机盎然。”
      璕知道卡门是在宽慰他,自从接到罗兰总督的邀请函,让他在接风宴上与黑父爵士合奏一曲,以向众人展示新任总督的风采,他就一直心神不定。
      璕是独奏惯了的,一向不擅长与人和奏,即便是他也能驾驭得很好的钢琴。
      “你能再描述一下黑父爵士弹琴的特点嘛?”
      两年前,卡门前往梵蒂冈觐见教皇,向他汇报近十年来在奇琴伊察——这座遥远得恍如天边的圣城里传教的心得。其实,教皇对中美洲并没多少概念。他之所以屈尊接见卡门,并不是对上帝的福音在新大陆的传播有多大的热情,而是这位在墨西哥乃至整个加勒比地区都极富盛名的年轻主教让他产生了一种少有的好奇心。
      传说中的“石雕神父”让梵蒂冈神学院那些曾教过他的德高望重的宗教领袖们都念念不望,一位刚满三十岁的主教居然拥有如此不凡的魅力,教皇倒要将他与圣彼得大教堂广场上,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留下的不朽杰作好好地比较一番!

      离开梵蒂冈,卡门就被同时受到教皇盛情款待的法国亲王卡瓦尔坎蒂带回了巴黎。在那座位于蒙马特高地的奢华无比的佩腾庄园里,心醉神迷地度过了一周美妙而又难忘的时光。
      临走前,老亲王突然拿出一本小册子,很有些难为情地请求卡门,能不能帮他把里面的十几首小诗翻译成玛雅语。
      “您在这儿也看到了,我那个命根子一样的独孙为了这些红皮土著的破罐子和残破的手抄本,简直要走火入魔了!就因为您生活在那些玛雅人居住的圣城里,精通他们的语言,深知他们的习俗,这几天您也被他缠坏了吧?可他还不满足,又找来这本迪戈德兰达主教的诗集,非要请您翻译了!所以他又来缠我,求我把这个不情之请讲出来,因为他觉得您仁慈极了,一定不忍心拒绝一位老人家可怜兮兮的请求……”
      卡门接过小册子,翻了翻,便笑着答应了老亲王。
      其实,年仅十八岁的黑父爵士留给他的印象别提多好了,尤其是他对玛雅文明的痴迷,真叫卡门既意外,又深感这次巴黎之行收获颇丰,能遇到一位如此志趣相投的朋友,卡门要比黑父更感到庆幸。

      “我只能用‘诗意’来形容他。”一想到今晚就能见到黑父了,卡门便会笑出来,“哦,真抱歉,你每次问,我都只能回答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诗意’……天哪,那是多么美妙的境界!”
      “你的琴音是忧郁的,就像在人的心上奏出的,我倒觉得这与黑父是最相配的。”
      “‘诗意’和……‘忧郁’。”
      “就像星光照映出的夜色中的一抹蓝。”
      “哦,您说的绝对不是我!”
      “可这十年来,我只听你的琴。整个加勒比地区的显贵也只愿意欣赏你的演奏,这还不能说明一切嘛?”
      “可我的琴声里有的不只是忧郁,更多的……还是乡愁。”
      璕的话让卡门一时无语,望着忧郁满面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撕扯了一下,“乡愁……我怎么没想到呢?”
      其实卡门想到的是自己的乡愁,像他这样一位血统纯正的法国人,却是在这座荒凉更遥远的圣城里出生长大的,法国他虽去过几次,却从没觉得那里是他的祖国,是他根基所在的故乡。
      “我是不知乡愁的,因为我的祖国只给了我一副白净的皮囊,骨子里我倒更像个墨西哥人。”
      “我却只能是中国人,文弱、易感的江南人,如果你去过中国,你就知道,我在那里是一眼就能被看出是哪里人的。”
      “‘徽州’,对嘛?”
      “一个美到会让人落泪的地方……”
      再说下去,璕就真要落泪了,卡门却被他弄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幸好一阵凉爽的风忽然钻进窗子,把窗下桌子上的几页琴谱吹到了地上。
      卡门忙伏身去捡,璕也跟着蹲下,刚把一页琴谱捡到手里,就听到挂在院门上的铃铛一阵乱响。
      “谁啊?”
      卡门起身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穿着白麻布筒裙,手里提着红色香炉的小姑娘站在院门口,一双杏眼正焦急地东张西望着。
      “是未名!” 璕也凑到窗边,向外看去,“这孩子倒有趣,每次来都提个香炉。”
      卡门也不理他,将胳膊伸出窗外挥了挥,等未名瞧见了,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你也够怪的,每次这孩子一来,你扭头就走,也不跟我说明个缘故。”
      卡门一边急步跑下楼梯,一边高声对他说,“等会儿你先去吧,跟罗兰总督说一声,我随后就到。”
      眼看卡门提着法衣长长的下摆,跑到院门外,未名不等他来到跟前,抬手就在空中比划了起来。卡门不等她比划完,刹住脚站下来,狠吸了一口气。接着,他摸着未名的额头,像是跟她说了句安抚的话,可小姑娘脸上的焦躁不但没有褪去,反而落下泪来,一头扑进卡门的怀里,手里的香炉掉在地上,里面的香灰撒出来,溅到卡门法衣的下摆上,又被突起的一阵风细细的吹匀了,竟成了一幅雅致的图案。
      “这哑女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看着怪叫人心疼的。”
      墙上的自摆钟在急促地提醒他,马上就该动身前往总督府了。璕赶紧把地上的琴谱捡起来,拢好次序,又把琴和弓装进了琴盒里,就赶忙去换前一天已经熨好的那件黑色的长尾礼服。
      他刚把一条胳膊伸进了礼服修长的袖子,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马儿的嘶鸣,接着又是一连串飞快的踢踏声,直朝着院门外奔去。不用看璕也知道,那一定是卡门带着哑女未名,骑着他的灰色骏马迦百利,向那个他永远无法知晓的神秘地点赶去了。
      五分钟后,璕也走出了天主堂。
      站在破旧的石灰岩台阶上,我们这位忧郁的小提琴手再一次不自觉地出起神来。窒闷了一天的空气忽然有了松动的迹象,一阵阵逐渐轻快起来的风卷起院子里的红土,东飘西荡的不知该往哪里吹。头顶的山毛榉甩起了庞大的树冠,奏乐似的,把满当当一大树绿叶摇得“嚓嚓”乱响。那些被骄阳晒干了的枝头的叶子虽没有褪色,到底禁不住这样的折腾,一片片铺天盖地地落下,片刻的功夫儿,竟将偌大一座院子铺满了。
      忽然,璕被眼角瞥到的一点亮光牵引着,扭过头去,冷不防看到墓地里的那尊破裂的大理石天使缠满干枯藤蔓的身躯上,竟有一朵水粉色的蔷薇开出了花儿来。
      他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圣母玛丽娅,今年的第一朵!”
      璕抱着琴盒,跑过去,伏下身,欢喜得像个傻乎乎的小孩子,咧着嘴,将那朵小花端详了好半天。那一层层的花瓣啊,只是微微地撑开了,藏在其中的一片深红色的阴影里,直透出一缕缕恬淡的香气,璕被彻底迷住了。
      忽然,有一点亮光溅到了花瓣上,璕又是一惊,“天哪,这是……”他仰头望去。
      只过去了一小会儿,天色却已暗下来,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层层揭去了似的,起先的白亮转为深蓝后又混沌成一片灰。璕眼看着从四面八方围拢到天顶的朵朵浓云搅色一般,变幻着天空的模样,一丝丝的细雨从那云的缝隙里牵扯出来,飞针走线般落到地上。
      这让他心下一慌,赶忙折下那朵小花,别在礼服的扣眼儿里,又把受不得潮的琴盒往怀里一塞,严严地裹起,跨出墓地的小门,便走上了一条与通往总督府的古驿道完全相反的曲折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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