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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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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挑的礼物,我很喜欢。郁尘梳对我说。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复便把她的短信删掉了。转念又想我这是在干嘛,起轩告诉她那个MP3是我挑选的,她只是出于礼貌道个谢而已,我这也太心虚了点吧。我起身上了个厕所,又掬了一把冷水拍在脸上。我想让自己完全清醒起来再重新入睡,以免把这样不好的情绪带入睡眠。可我心底小小的寂寞终究还在梦里弥散了开来。我看见她留着黄色的短短的头发,头上扣着笨重的帽子。她身材瘦小步履唯诺,几乎跟不上走在前面的背影。等等,前面那个背影,是……是我么?我又看见她披着黄色的长长的头发坐在教室里,她背后的人把金属圆规的针尖戳在她背上,红色的血渐渐晕开。在梦里我是可以心疼的吧?我心疼起来,想帮她拭掉背上的血迹检查伤口,从上铺传来的声音却打断了我。
起轩抱着枕头从上铺爬下来,他躺在我身边,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痒。
阿皓,你睡着了么?他压低声音问我。
快了。我闭着眼睛回答他。
他沉默了一会,对我说,怎么办,我觉得我喜欢她已经超过喜欢你了。
他并不是来昭告幸福。我听到他声音里充满无奈,我睁开眼睛。起轩在黑暗里与我对视,他漂亮的眼睛里充满歉意,我几乎看到他的眼泪。对啊,连李锐年都能看出的事情,我怎么能指望起轩完全不察觉呢。我们离得这样近,连呼吸都在出卖秘密。
我的心瞬间坍塌,强烈地心疼起来。你不用这样的,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抱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感到他的眼泪流出来,沾湿了我的汗衫。
多年以后,当我一个人流落在陌生的城市,靠着强效安眠药也无法顺利进入睡眠的时候,我偶尔还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起轩曾因为我们共同喜欢的女生喜欢上了他而哭着向我道歉。我再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的傻人。
丁承是踏着春天的末尾回来的,那时上邻市的倾城大雪已经接近消弭。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丁承遗憾地想。这是他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虽然一直跟李锐年电话联系,他果然还是急于见他一面。他在出站口打了一辆出租,边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边对司机师傅说,师傅,上邻三中。
上邻三中的中年门卫正在门卫室里补眠,丁承敲了敲玻璃。他见身材高大的丁承背后拖着行李箱,以为是某个迟到得过分的体育生,便什么都没问就打开了门。丁承记得李锐年是在高一十五班,他便来到十五班窗外,目光在教室里四处逡巡。是记错班级了么?丁承没有找到李锐年。玻璃窗外的帅哥先是吸引了一些女生的注意,接着在上课的老师也看到了他,便走出教室问他,同学你是哪个班的,有什么事?
郝老师,是我。丁承不好意思地说。他一路上偷偷摸摸,没想到还是遇上了曾教过自己的老师。
郝老师仰头看了他一会,不甚确定地说,丁承?
丁承点了点头。
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么?郝老师讶异地说。丁承就读于上邻三中时不过十三四岁,因此在郝老师的记忆里他只是个身高不足170的小男孩。若不是丁承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她此刻怕是绝认不出他来。
呃…我来找我弟弟,李锐年。丁承说。
他们在门口的谈话声传进教室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李锐年。丁承这才发现李锐年就坐在第二排离他很近的地方,他正努力憋着笑。怪只怪李锐年长得太普通,丁承的目光至少扫过他三次都没能认出他来。他们离开教室的时候,丁承听见郝老师已经暂停讲课,反而大讲特讲他是如何十三岁考入上邻三中十五岁考入上邻大学的。丁承陪着李锐年去寝室换下校服,他一路都在大笑特笑。
笑什么,再笑揍你了啊。丁承说。
这么随随便便就让我请假不上课,难怪我的成绩总是不好。李锐年说。
这个还真得怪你,我一整年不上课成绩也不会比你差。丁承说。
李锐年无言以对。
只此一次,以后都得老老实实上课啊。丁承说,以前一直离你很近所以没感觉到什么,这一离远了总是没来由的担心。说来也奇怪,明明以前也不是我在操心你的衣食住行,怎么在外面的时候就总是在想你有没有好好吃饭零花钱够不够什么的呢。
他们停在上邻大学门前,丁承要先回一趟寝室把行李放下再带李锐年出去风流快活。他们路过理发店的时候,丁承问李锐年,头发这么长,要不然理一理吧,我认识个手艺挺不错的理发师。李锐年边想拜托你这种发型连我都可以帮你剃好么边摇了摇头。
不行,太长了,得理。丁承不容他抗拒地说。
李锐年直接跑开了,他混进刚刚下课从教学楼走出来的一群大学生里,丁承一打眼甚至没能发现他。丁承舒了口气,现在的李锐年长相普通成绩普通连背影也很普通,喜欢的音乐喜欢的游戏喜欢偷偷看的电影也都普通,他再这样过分担心反而会让他疑惑吧。
李锐年来到丁家正是七年前的这个时候。那时丁承已经高一在读,不过因为年纪太小,父亲没有让他住校。那天也正是飞絮终于消散的时间,白天天气好得过分,下午父亲在接丁承回家的路上却下起雨来。本以为是不用在意的小雨,不料几分钟内便转成暴雨。行人纷纷躲避不及,父亲将雨刷开到最大仍是看不清路面,只好把车速降到最低。丁承看到父亲一脸担忧的神色,以为是行路太艰难,便说,不然我们停一会儿吧,等雨小一点再走。路边的确有很多因大雨而停住的私家车。
不用。父亲仍是一脸担忧。
他们平安回到了家,父亲首先将所有的电源都关闭了。两人换下湿淋淋的衣服,在蜡烛微弱的光亮里面面相觑。父亲的心神不宁感染了丁承,他也隐隐预感到这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下暴雨的夜晚。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父亲终于起身抹黑找到雨伞,对丁承说,你留在家里,注意火。
丁承摇摇头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跨越了半个城市才终于来到西北边郊,雨始终不停,乡路上早已变得泥泞不堪。汽车在四村小学门前陷进泥潭,那时竟有汽车经过,父亲拦下他们请求帮助,车主人为难得说他的孩子发高烧必须尽快送到医院,最后父亲与丁承合力推了半小时才终于离开泥坑。他们后来小心翼翼地行车,终于一身泥水到达东街村的村尾。
他们发现李锐年家中房门大开。果然如他们隐隐担心的一样出事情了么?父亲与丁承互看了一眼,快步走进房内。父亲边走边大声喊着李锐年母亲的名字,没有人给他回应,客厅漆黑,也四下无人。他犹豫了一下,拉开卧室的房门。父亲在一片黑暗中看到有人躺在床上。你在睡觉么?他小心翼翼地问李锐年的妈妈。等他再靠近一点,才发现她面色异常。她已没有了呼吸,浑身冰冷。父亲呆立片刻,急忙走出卧室。他打开另一个小房间的房门,李锐年不在里面。他听见丁承在院子里喊他。
他在这里。丁承说。
李锐年一直躲在院子里压水井台的后面,他们进来得匆忙所以没有发现他。父亲的心放下一半。他怎么样?父亲问。
他的额头破了。丁承说,他发烧了。
开始的几天李锐年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一睁开眼便能看到吊顶的天花板,不久头会痛起来,他便只能再闭上眼睛。后来渐渐感知到这是一间卧室,四围的墙壁都是淡蓝色,他身下的床单也是蓝色的。白棕色的房门偶尔被关上或者打开,每个晚上都有人睡在他的旁边。他真正意识清醒地睁开眼睛是在一个清晨,丁承正侧身面向他睡着。李锐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抹掉了他嘴角的口水。丁承感受到他的动作,也皱着眉毛醒了过来。
你醒了。丁承开心地说,又换上担忧的神色,这次是真的醒了吧?
李锐年始终怯生生的,不多言语,多数时候动也不动。父亲不放心把这样的他送去上学,便每天都带他去上邻大学,下午去上邻三中接了丁承,三个人再一起回家。丁承不上课的时候父亲便把他们留在家里,那时候丁承在休息时间是绝对不会学习的,他总是懒懒地陪在李锐年旁边,他看动画片的时候他也跟着看,他睡觉的时候他就躺在他旁边,他饿的时候他就变着花样做饭给他吃,丁承的一手好厨艺便是在这个时候练就的。李锐年渐渐开朗起来,话也越来越多,只是偶尔还会在睡眠中忽然坐起来,那时的他瞳孔散漫,丁承听到他总轻声说着什么,仔细听的话,他是在喊妈妈。丁承旁敲侧击地问过李锐年,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在李锐年新家的附近,终日游荡着一个身穿破烂军绿大衣的中年女人。她总是在附近广场周边的垃圾桶里找吃的,夏天睡在广场的长椅上,冬天便睡在公共厕所里。父亲说过她其实有家的,只是在丈夫和唯一的孩子遭受意外横死之后不愿再回去,精神也变得异常,渐渐流落至此。居民区的人一开始都愿意帮助她,会把家里吃剩的东西留给她,偶尔也会跟她说说话。她的性情却实在不好,总是担心别人不怀好意想要毒死她,因此她从不吃别人给她的东西,也一直对跟她说话的人恶言相向。渐渐地便没有人再理睬她。丁承和李锐年是在暑假里清晨散步的一天遇到她的。丁承本想带着李锐年躲着她走,她却一路尾随过来。
明天要下雨的。她看着李锐年,畏畏缩缩地说。之后每一次相遇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告诉李锐年。
然而那一年自春夏交际的那场暴雨开始,上邻市便迎来大旱,第二场大雨错过了长长的夏季,直到秋天才落下来。雨从半夜开始下下来,李锐年听到第一声雷响便浑身痉挛。丁承死死抱住他,他一身冷汗几乎浸湿了衬衫,而后终于睡去。
李锐年在清晨天尚未放亮时忽然醒了过来,他不顾外面丝毫没有减弱的雨势,衣服鞋子都没有穿,便急急打开家门跑了出去。他径直奔向广场,他想告诉那个中年女人你看真的下雨了,赶到时却发现她正倒在广场积水最深的地方,头朝下,溺死了。
对啊,李锐年终于记起,在上一个下雨的夜晚,当他顶着额头上疼得像要裂开一样的伤口回到家时,他的妈妈正躺在床上,也像这样变得一动不动了。
丁承打着雨伞追出来,他看见李锐年正站在尸体旁边。李锐年回头看他一眼,他听见他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身体里的疼痛在翻滚。他的神情太过悲伤,丁承扔掉雨伞抱住他,他用力抓住丁承的衣服,指甲甚至划破了他的肩膀。过了很久,李锐年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他无力地瘫在丁承怀里。父亲这时将伞遮在他们头顶,而后轻声对他们说,我们回家吧。
又一场高烧之后,李锐年彻底恢复了正常,适逢暑假过去,他便重新入学了。父亲将他带到上邻大学附属小学,本想他落下了大半个学期的课程,不如就从二年级重新读起吧。李锐年却坚持要读三年级。父亲只好同意,说就试一个学期,如果跟不上我们再从二年级开始好了。他却没有让父亲担心,三年级第一个学期的成绩便是全年级第一,父亲几乎以为他是第二个丁承了,他却从第二个学期开始成绩就变成了中等。父亲和丁承都以为他是发挥失常,可惜之后的四年级五年级一直到现在他都只是中等成绩,他们甚至担心过他考不上上邻三中。
父亲离世的前一晚神志异常清醒,他大约感知自己大限将至,便将他所了解的李锐年母亲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丁承,吩咐说等小年再大一点才可以告诉他。父亲说他之后的事情都已经打点好,丁承向来不用他担心,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年,他还没有完全长大呢。丁承说,爸爸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不是学国文的啊,这么复杂的故事我可讲不出来,等他长大了你亲自告诉他吧。第二日父亲便在疼痛中陷入昏迷,他昏迷了整整一天,直到李锐年从军训基地赶回来握住他的手他才终于舍得离开。
你对他这样好,有时候连我这个亲生儿子都在嫉妒。丁承每每想起父亲都在心里抱怨。安心吧爸爸,小年还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