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风》顾*桢

17、惜别

　　后来云苍对我说起官道的路线，展开地图，与我讨论每日的行程。照他的计划，每日路程并不长，甚至比现在的速度还要慢些，应是不想我太辛苦。我却暗暗下了决心，将两天的路程合在一天，就可以省出些时间，尽快回到他身边。
　　待他走后，我打开盒子翻看。那是一摞不算太厚的书稿，共分九章，依次为德化、民生、选吏、监察、边事、武备、漕运、农桑、商贸。一笔端正的楷书，誊抄得极为整齐。他写的事情，我并不太懂，却也晓得这是帝王之书。心中有些苦涩，知道这些书稿几乎是他用性命换来的东西，拿在手上仿佛有千钧的重量。
　　云苍给书稿起名叫做“焦桐九疏”。昔日文姬之父蔡邕，在灶下柴火中救出一截桐木，制成名琴，称作焦尾。后来陆季览曾有一首《咏桐诗》，写的是：“摇落依空井，生死尚余心，不辞先入爨，唯恨少知音。”爨下之桐，惟望知音，琴声无从显迹，此生便同枉然。云苍以此自况，其中憾恨是不难觉察的。

　　我收好书稿，又绣了一会儿衣服，夜深了就睡下，却无法入眠。我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扣下我，作为要挟云苍的人质；也不知道边庭的战火究竟可怕成什么样子，云苍身处其中，要感受多少无奈和伤痛；更不知道，这些书稿交到皇上手里，是不是就如石沉大海，被封入宫闱，永无消息。
　　京城是个波诡云谲的地方，朝廷上、后宫里，步步都是机关，那些旧识大概也都换了模样、变了心肠。再见，不知该是怎样心情。但我不怕去面对，也不会惧怕那些个风起云涌、平地波澜。我只是担心，到最后命运由不得自己，却要被掌控在不相干的人手里。我不知道，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放下一身骄傲和尊严去求一个怜悯，又可否做到。

　　辗转了好长时间，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识得是云苍，闭了眼只作熟睡。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进来，关了门，走到床边坐下。很久很久，一言不发。安静得仿佛空气中的尘粒也静止不动，时光仿佛停止。我正不知是否还要装睡下去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他的唇落在我额上。很轻的一个吻，因为离得近了，能觉察他呼吸间的紊乱。带着清苦的药香气，细致纠缠。
　　我心如鹿撞。
　　太清楚，云苍也是这样的人，有十分感情，才肯说出一分，有十分在意，才肯承认一分。那些情愫当面说不得，他若说了，就变成我心上的枷锁。他几乎是把我远远推开，仅存的留恋也显得稀薄，我心中难过，可他的痛苦一定比我更多。
　　他不是不相信我，可他把所有的退路，都为我备下了。

　　清淡而克制的吻，落在眉心，有细微的暖意。
　　我已再忍不住情绪，凉意划过腮边，四周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帷帐摆动的声音。
　　他伸手轻抚上我的脸颊，冰凉的手指与泪水有相似的触觉，那声音里有难掩的苦涩，轻轻问道：“青矜，我吵到你了吗？”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肯说一句煽情的话。
　　我攥住他的手，睁开眼睛看着他。他虽立刻换了平静的面孔，我却还是看到了方才一瞬的伤神。
　　猝不及防地，我起身吻住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探，他亦青涩地回应。那实在是个稚嫩的吻，因为离别在即的缘故，相较甘美，似乎还是苦涩更多，却是心醉魂迷，如同我们说不出口的缠绵情话，一霎都有了明确的交待。我心悦他，他在意我，旁的都是虚文，地久天长还是暮暮朝朝，这一时，也都不重要了。我不知道前路在哪儿，不知道以后还能否再与他相拥，不知日后再想起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可我又何必知道。

　　我求他陪着我。明天就要分道，今晚必定睡不好，现在也不想睡了，只希望多看他一会儿。云苍便和衣躺在我身边，伸手揽着我，不远不近，刚好够我仔细地描摹他的眉眼，把一切都记牢。我愿意相信这不会是永别的，所以不想再怀着那些惨烈的心思。就当做是短暂的分离，片刻贪恋他的温存。
　　我知道自己其实比想象中坚强，但有他在身边，何必放弃柔弱的机会。

　　次日用过早饭，我将荷包放在怀中，又检查了一遍包袱，确认没有遗漏，就准备启程。临行惜别，也不必念那些酸溜溜的诗文，只一句“保重身体，按时吃药”便已足够。
　　我骑上马，回头看到他正抬头看着我，寒风中的暖阳下，他发上有明亮而柔和的光芒，浅灰色衣裳被照得有些发白，风采翩然，如汉唐文章里走出来的人物。忽而就想起那个遗忘多时的雅号，江南春月柳。
　　柳色青青，你等我回来。

　　而后就是连日的赶路。官道并不难走，这马儿的脚力也还不错。我扮了男装，寻常书生模样，云苍派了个侍卫跟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越往南走，天气就越暖，等到了京城，已是早春。
　　我在客栈略作休整，次日换了女装，倒不想梳妆打扮，随意绾了个发髻，素净得只用一根青檀簪子。身上穿的也是最寻常的浅青色袄裙，回想起来还不如宫中侍女扮得娇艳。

　　迟迟没有出门，真到了京城，反倒有些不敢面对了。
　　这满城的繁华不同于从前的繁华，宫墙内的人也已经不会是旧时模样。我现在对他们的印象，大抵也是小心打磨过的，回不到本来面目。我自知，现在的青矜不再有花瓣一样娇嫩的容颜，不再是十指纤纤，也没了当时不问缘由的快乐，好像一柄入秋的团扇，有些人看着觉得别有风致，有些人就只是扬手丢到一边。我不知道皇上会是哪一类，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盼他是怎样的，选择穿得这样简素，一来不愿他误会我的来意，二来也想看他眼中会流露出怎样的神情。与七年前相比，我心中几乎已全然是另一番天地，今次见他，是恨是怨、是恶是喜，也都不分明。隐隐地却觉得怕是不会有好答案——我并不喜作为皇上的他。
　　这样一犹豫，天边已蒙了灰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不想再耽搁，让侍卫在这儿等着，带上云苍的书稿，往皇城去。临行嘱咐，若五日之后我还不能回来，他便也不必等了。

　　在宫城门口，执金吾的卫士将我拦下，我也不急不恼，取了银簪与他们看。因着步摇形制特殊，他们去传了宫门监来认。宫门监也不敢大意，匆匆进大内去请示。
　　我便在城门上的阁子里等着。从这儿看过去，能见到大半个皇城，金色的琉璃瓦，即便天阴着，也闪现粼粼的光，亮得有些刺眼。还会有大红的柱子和窗格、斗拱上有工笔细描的图样，飞檐下挂着大大小小的铜铃。苍松翠柏、泉流假山、四时花草、九曲回廊，在御花园的沉香亭下，时常可以拾到宫妃遗落的金钗和花钿……
　　这地方真富贵，也真繁华，可惜是个困人的金笼子。再如何富丽，也终究无甚意思。
　　而后便等回了宫门监，我撑开伞，随他踏上长长的宫道，往这皇城的最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