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梦》贝比仲

17、异乡人

　　１７异乡人
　　……唯有爱上谁的这件事，没办法自己选择。
　　————————尤安
　　在皇太子妃裴薇娜危笃的时刻，宫廷里也仍然保持固有的平和气氛，人们聚集在皇帝的宫内，聚集在实权者的身边，对于隔壁宫殿里正受到死亡威胁的那个少女采取了非常冷漠的态度，这其中也包括首相侯爵，他只在大臣会议前宛如例行公事般去看了一下病重的女儿，然后就如同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继续在宫内忙碌工作。
　　维提克皇帝在听到消息的时候笑了，不过之后的态度略比首相侯爵亲善，他没法去看望病重的媳妇，因此慎重地派遣宫内大臣修格代替前往，同时他召来了最好的药师，这位老先生有着极爽直的性格，他很快退出，说自己无法为太子妃做任何事。
　　“魔法的事应该交给魔法师。”老先生坚定地说了这句话，然后怎么也不肯说太子妃的状况。
　　结果维提克又笑了，“好，那就请那位天才来吧。”他说这个赞美的词的时候，丝毫没有尊敬的意思，揶揄的笑意中带着一种让人费解的淡淡厌恶，正和听到皇太子妃危笃时的表情接近。
　　尤安对接受召唤前来的魔法师充满好奇，那一位是传说中的天才人物，据说出生在三辉月下的他，名叫叶尔金。
　　然而第一次见到叶尔金，却是在皇宫里用作禁闭的秘密房间。
　　叶尔金以研究者那种不谙世事的态度诊断皇太子妃的病情，他说她还有救，然后当众警告她绝不能再尝试以魔药改变妊娠状况，接着又用刻板的表情教训她说生命是宝贵的，无论婴儿的父亲是谁，做母亲的都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孩子。听到那番话的人至少有二十位以上，并不完全是言行谨慎的人，因此天还没黑，喝下叶尔金配制魔药的皇太子妃情形终于稳定下来，而关于她不贞的流言也传到了宫外。
　　修格从头至尾看了发生在皇太子宫里的奇迹，因此被维提克召来专门讲述这件事，尤安在他们脸上看到了相同的表情，忍耐着的笑意，其中有着无法说明的得意和险恶。为什么会这样，尤安没有问，她被修格口中所说的叶尔金的事迹吸引了，她终于忍不住插嘴问如今叶尔金在哪里，得到的答案是得问皇妃。
　　皇妃或许可以忍耐尤安的存在，因为这是无法改变且每个人都料定会发生的事，但她也为自己争取了“保证皇太子权力”的这一保证，皇太子的婚姻是最重要的一步，大家都很清楚，如果皇妃没有首相侯爵的帮助，未来的皇帝究竟是谁还很难说呢。因此皇妃不允许任何可能破坏这桩婚姻的东西存在，无论是太子妃不知名的情人，还是一个愚蠢法师有关人生和生命的诚恳说教，流言传出宫廷的时候，她在自己的宫内召唤叶尔金，然后叶尔金再没出现了。
　　维提克淡漠地说真是件坏事，接着抱怨爱惹麻烦的人为何比山上的野草还多，修格宛如陪他做戏般回答说因为自然的力量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啊，尤安心想从这两个人身上问不出什么了，视线不由随思绪转向天空，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在没有云，风也仿佛静止的时刻，在被阳光淡淡染过色的天幕上仿佛出现了三辉月的影子。尤安没见过三辉月，红色以及蓝色的月亮之外，第三个月亮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传说在这个月亮最明亮时刻生下的孩子，只有两种命运，一种是因为不祥而夭折，另一种是成为比不祥更具有存在感的大魔法导师。突然间她非常想看看叶尔金，这个似乎已经选择了要成为大魔导命运的男人。
　　“皇妃……嗯，叶尔金会活下来吗？”
　　修格微微笑，“上一次出现三辉月是在菲西尔一世皇帝驾崩之夜。” 维提克则一脸受不了，“那是四百八十年前了。”
　　“四百八十……岁？”尤安完全震惊了，那种寿命和妖怪有什么分别呢，或许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属，但她的好奇更加深了，一个活了那样久的人，若不是太傻，或许一直被关在与世隔绝的迷宫内，必定是有什么特殊的方法才能保持那种直率。
　　有关叶尔金的生死，就此达成共识，尤安提出想要见他，维提克说还不到时候，她感到他在尽量避免与妻子发生正面冲突，这一点令她有些恼恨，不过修格愿意帮忙，他没有家庭方面的顾虑，又掌握了宫廷大臣的一些特权，更重要的是，他非常兴奋地说能感到叶尔金也会成为力量，变成尤安的基座上最闪亮的宝石之一。
　　尤安不理会修格的快乐，但她无法否认他的说法，修格告诉她要以美貌、教养、魅力作为基座，而那些能为她效力的人则是其上的宝石，世人都看重华丽的表象，如果能够得到宝石的基座，那么她这个酷似女神的人，也能被当作真正的女神。首相侯爵和明华夫伯爵的出现，还有修格的飞黄腾达，似乎一点点证明了他的说法。但是，在政治和财富之外，象征着另一种超自然力量的世界里，她是否还有相同的运气，叶尔金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在不安中，通过一些不曾留意的通道，尤安来到关闭叶尔金的房间门前，即使在白天，光线也很难照进这个走廊尽头的房间，巨大的风格诡异的壁画显示它不属于宫廷内任何一派势力，就在走廊的另一端，却连接着一道漫长的半开放回廊，在回廊陈旧砖壁对面的庭院里，阳光下盛开着大片大片血红色的龙血葛兰，更高处的三颗大卷柏，仿佛精神似的长成了疯狂的模样。这里就像强制停止时间的一部分，灵魂消失了，精神也发出腐烂的味道，然而物质的部分却得到冰冷的永恒。尤安从不知道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修格却说这是八百年来不断扩建的伟大成果，他用文物贩子的热情赞美令人不舒服的气氛，然后在尤安还未吓得逃走之前，代替她敲了门。
　　敲门的声音细小，这瞬间尤安祈祷叶尔金没听到，接着感叹这里的时间果然被停止了。过了可疑的片刻后，门里传来男人的声音，陌生、平凡但非常有礼的声音。
　　“请进来吧，巴特里雷大人。”然后是犹如宿命般的选择，门在她眼前自动敞开了，一个人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光，“等你很久了，尊贵的……夫人。”
　　叶尔金看来三十岁左右，褐色的头发在微光中略略发散金光，此外再没有惊人之处，他不像魔法师，不像医生，不像大臣……他不像任何一种人，又像任何一种人，尤安觉得他亲切，却又感到难以接近，片刻后她想起他看自己的眼神像谁了，他和海流先生一样有着温和、亲切的外貌，看她时的眼神里充满感情却无任何深刻的欲望，然而还是有区别，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尤安很想哭，仿佛真的满怀苦等的辛酸。
　　仿佛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叶尔金又说了一次让人想流泪的那句话，“我等你很久了，终于又见到你，太好了。”他的声音颤抖了，让人怀疑他是否另有阴谋，他不像是传说人物，更像是愚蠢单纯的怀春少年，但可怕的是尤安也有相同的感觉，她从未如此心痛，如此被压力折磨得疼痛难忍，当他上前接触她，血液中隐蔽的强大力量开始咆哮，一个来自遥远处的声音嘶喊着要她逃离他。
　　“不要因这个人改变你的命运！”那声音是这样警告她的，同时用几乎要杀死她的力量令她眩晕、窒息。
　　尤安坚持住了，修格握住她的一只手，将她自虚幻的痛苦中拉回现实，所有无根据的感觉都随他的低语消失，他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可能当时就没听清，真正起作用的是他所带来的真实感。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分别握在两个男人手里，同样冰冷的两个人，但修格却在刚才的瞬间展示了和维提克相似的力量，因为想要那种平凡人都该享有的平凡幸福，才会踏上自己根本不想接受的命运，看穿了这一点的维提克，会用尽一切世俗的力量来将她束缚在自己身边。
　　叶尔金用毫无温度的唇亲吻尤安的手，然后看她微笑着退开足足两步那样远。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接着便以一个传说活了近五百年的妖怪的气量接受了现实。
　　“我可以为你……你们做什么吗？”叶尔金仍用明亮深沉的眼睛看着尤安。
　　修格和叶尔金讨论了些什么，尤安都不记得了，她必须用全部身心来抵抗被拉进一个令她万分排斥的幻境，最后她听到修格在对叶尔金许愿，如果传说中的魔法师愿意成为他们的好友，巴特里雷家会很愿意赞助他建立自己的学院。数百年来传统不曾改变，建立自己的学院一直是研究者们毕生的追求，他们建造的学院联合都市一度成为政权独立的国家，在如今的帝国之中，仍然有着不容小觑的重要地位。尤安迟钝地想着建立学院的投资多少钱啊，原来巴特里雷家比想象中有钱呢。
　　叶尔金婉转地回答自己并无能力帮助皇帝或者巴特里雷家，但他还是看着尤安，这令修格十分满意，不过也只是说会再来。
　　修格带尤安离开，而她脑中被完全搅乱的秩序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在这期间，维提克笑话她自寻烦恼，在宫内发生的事，似乎都瞒不过他，他觉得不该有人会对叶尔金产生好像尤安这样的奇妙感觉，他眼中的叶尔金是一个古怪、别扭、阴沉、无趣、偶尔发神经的禁欲者，不过他并不讨厌叶尔金，因为他们交情够深。二十多年前，维提克在学院念书，身边最亲近的朋友是首相侯爵、明华夫伯爵……以及事后才发现其身份的叶尔金。在学院做基本武术魔法代课老师的叶尔金后来还做过皇帝的贴身护卫、帝国图书馆馆员、私人商队保镖、外交翻译……
　　尤安的思绪比离开叶尔金房间时还乱。然而她还是不想错过第二次见叶尔金的机会。
　　两天后，皇太子妃终于恢复到可以接受皇帝探视的程度，人们私下赞美叶尔金的魔药，同时嘲笑他过于直接的处事态度，但维提克毫无偏见，他去看望了媳妇，身边有首相侯爵的陪伴，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刻钟，所有人都表现得很谨慎，维提克更是看也不看在一旁的妻子，在临别时，他对皇妃提出要见叶尔金。
　　“突然间想到了更适合他的工作，不过无论做什么，也比放任他躲在有结界的古老房间里偷懒要好吧。”
　　皇妃高傲地回答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维提克没有坚持，他亲自去解放叶尔金，然后将他带到自己宫内，四个昔日的友人又再相聚了。
　　“这次就留在我身边吧。”
　　然后，维提克带叶尔金来见尤安，正式地将她以爱人身份介绍给他，此刻叶尔金表现得几乎和首相侯爵一样完美，非常平静、礼貌、恭敬，以及淡然，尤安因此感觉不到任何危险的警告和痛苦，她怀疑这是自己见过的那个叶尔金。
　　果然，这个叶尔金一口答应留在皇帝身边。
　　尤安的怀疑更甚。只是敌不过维提克谈笑间说出的可怕事情，他愉快地大笑，保证不让皇妃再做蠢事，但也要叶尔金承诺，不管发生任何情况，在他还未死去之前，都不要让皇太子及其夫人犯傻死掉。
　　“我想，这个国家和我一样，都已经厌倦再陷入无聊的继承问题了吧？”
　　维提克又说了一件尤安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