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忆三生》北城秋千

65、第三十二章 唤魂之约（上）

　　偏远的山村，简陋的小店，每日只迎来稀稀拉拉几个客人。来客大都风尘仆仆，随便喝几口酒、咬几口馒头，便又匆匆上路了。酒是不掺水的女儿红，馒头虽粗糙难以下咽，细细嚼来却稍有几丝甜味。店的主人是一对夫妻，男人断了根胳膊，右侧袖管空空荡荡；女人则瞎了只眼，拿布蒙住了大半张脸。
　　此刻女人那只没瞎的左眼正直勾勾地盯住店内唯一一个客人：那是一名少年，面容清秀，一双狭长的碧眸微微眯着，似是没睡醒的模样。他一言不发地喝着酒、咬着馒头，看起来与平常的客人丝毫没有两样。然而女人的神色却变了又变，终是拉了拉一旁正打酒的男人。男人停下手中的活，抬眼瞥了那少年一眼，脸色亦是一沉，左手伸向桌下隔板。
　　紧张气氛之下，少年仿佛毫无察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店主夫妻恰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酒不错，馒头也不错，只是没人陪我说话，闷得慌。”语罢视线一飘，正巧望见那独眼的妇人，笑道：“来来来，陪我聊几句。”说着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砰”地扔到桌上。
　　女人浑身一颤，死拽着男人空了的袖管，畏缩着退到他身后，独眼却仍时不时瞄向那少年。见此，男人轻叹了口气，道：“内人怕生又寡言，客官见谅。”浑厚有力的声音，浑然不似一个普通的店主。
　　少年撇撇嘴，似是有些不乐意了：“这才几十年没见，连话都不愿与我说了，还摆出这副戒备的模样，叫我情何以堪。”习惯性吐吐舌头，却发觉自己已化为人形，便别扭地抓抓头发，随即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向那独眼女人。
　　知道避无可避，女人一层层取下覆盖住大半张脸的布，露出姣好的面容与完好无缺的另一只眼。睁开，碧绿的眸透着莹莹冷光。她的两只眼，眸色竟不相同！一黑一碧，乍看之下十分骇人。她缓缓走到少年面前，背后是男人担忧的目光。
　　“蛇姬见过大王。”
　　玄儿示意她坐下，道：“别这么喊我，王就在不远处，她若是听到，会以为我要谋权篡位的。”说着喝下一口酒，余光将女人越发紧张的神色收入眼底。挑眉，又见那男人左手始终握着隔板上的武器，咂嘴道：“紧张什么紧张什么，我不是来追究你们那点陈年旧事的。来这也是偶然，与你们无关。”
　　此言一出，店里气氛稍缓。蛇姬这才敢正眼看向玄儿，踌躇许久，问：“大王……这几年可好？蛇姬任性，擅自离去，族内之事，不知是谁在打理？”
　　“我啊，过得不错。”玄儿淡淡地答，“族内之事已与你无关。”他咬了口馒头，蹙眉，忙吞下一碗酒，不慌不忙地嚼完咽下，方道：“我来，只是为了替我们的王打听两件事：第一，白兰谷的所在之处；第二……最近江湖中有关风雪山庄的消息。酒馆客人再少，也算是消息流通之地，你们多少会知道些。”
　　蛇姬疑惑，不知王为何会对江湖之事感兴趣。然而纵使与妖界断绝来往几十年，她身为一名妖的事实无法改变。为何素来冷酷绝情的叶之焕会宽容自己与一个人类的感情，此题至今未解。况且……她注意到灵蟒口中称，“王”在附近。难道沉寂千年的“妖界之王”本尊终于开始着手整顿这个混乱的天下？
　　“白兰谷就在此地以西二十里，两山之间，绿水之中。我虽远远见过有人出谷，但如何入谷，似乎别有玄机。”蛇姬顿了顿，“至于风雪山庄……‘天定伯仲’比武大会之后，江湖确实因雪剑剑主的归来而沸腾许久，然而妖之真身败露，风雪山庄的名誉也便跌入谷底，听闻近日不断有帮派上门挑衅。奇怪的是，京城聚锡楼的人，开始频繁出入风雪山庄。江湖中人皆称，聚锡楼已果断站在风雪山庄一边，欲极力平息此番动乱。”
　　玄儿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碧绿的眸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苟延残喘……么？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独孤聆风人都死了，还能干什么？雪韵呢，她又想做些什么？以他对万俟雪韵的了解，她绝不会就这样放弃风雪山庄。但看她的所作所为……其中应该另有隐情。
　　风剑剑主与雪剑剑主，各自统领江湖与妖界。风雪的力量，实际上融合了六界的三分之一。强大若此，如今这力量却在逐渐瓦解。但瓦解，不代表消亡，也并非必定会走向灭亡。莫非……灵蟒瞳孔一缩。
　　见大王久不发话，蛇姬替他斟了碗酒，回头对上自己男人的视线，嫣然一笑。她所爱的这个男人，肯为自己做任何事，甚至以一条胳膊为代价，换来了两人爱情的自由。想到自己那只漆黑的眼，苦笑，却不后悔——永远也不会后悔。
　　陡然，男人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挣扎着跪倒在地。蛇姬大惊，忙奔到男人身旁，却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男人结实的肌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萎缩；他的黑发自发梢变灰转白，眼角仿佛被利器一下一下割出深刻的纹路，放大的瞳孔表面浮现出一层灰色的薄膜。她强壮的男人，在她的面前，逐渐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弹指一瞬间，红花腐朽，笑靥成空，沧海桑田。
　　她呆呆地望着那具随时会化为一堆白骨的身体，半晌，忽然发疯似的将他抱在怀里，嘶声呐喊：“不要！不要啊！”泪水溢出，她抱着轻如空气的男人，冲到灵蟒跟前重重跪下，竭力恳求：“大王！求你，救救他！大王！看在蛇姬与大王千年的情分上，救救他啊！大王！”
　　“蛇……姬……”苍老的声音自女人怀中飘出。蛇姬抱他更紧，轻吻他的额角，眼泪濡湿了他的白发。男人皱缩的嘴唇翕动，断断续续的话语细如游蚊：“我……我早就料到有这一日……强驻光阴，终是无果。蛇姬，我……我爱你……”
　　浑浊的眼，缓缓闭起。
　　“不！不要啊！”女人竭力的喊叫唤不回离去的人。然而她瞬间平静下来，倏然伸出两根手指，“噗”地挖下自己那只碧绿的眸，将鲜血淋淋的眼球递到灵蟒面前，浑身颤抖，语气却是坚定的：“大王，求你，再施一次古术，救他！救他啊！”
　　她姣好的脸孔，因一只漆黑到找不到瞳孔的眸，和一个偌大的血窟窿，而狰狞可怖。血流过她的指缝，滴落在玄儿浅色的外衣，红得触目惊心。
　　灵蟒难得地收起慵懒的神情，面无表情地俯视着那对不愿分离的男女，略一沉吟，还是将手伸向那颗神经与血管包裹着的新鲜眼珠。尚未触及，他却猛然发觉，蛇姬的下半身已然现出蛇尾原形！漆黑的鳞片闪烁着金属光泽，冷峻刺目。
　　以蛇姬道行，即使失去双眸，仍该有能力维持人形。古术未解自破，他原以为是几十年过去，术法时限已到，如此看来……玄儿面色一沉，骤然显露灵蟒真身，血盆大口一张将那眼珠囫囵吞进肚里，旋即风一般向店外逶迤而去，毫无留恋。
　　蛇姬愣在当场，陡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然而双眸皆失，流淌在她脸庞上的唯有艳丽如幻的鲜血。那为爱舍弃了整个妖界与所有同类的蛇妖，最终只能在自己无助的吼叫声中，拥着渐渐失去温度的爱人，感受心的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