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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儿女情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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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兰汤兮浴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青纱帐那畔传来了小姑娘轻柔的吟咏,有气无力却又心情大好。
少年躺在床上休息,闻声转过头看了看,面具下“扑哧”一声笑。阿罗就是阿罗,再坏的事情,一过头便能开心起来。听得里面嘻嘻哈哈水花四溅,他的心也安定多了。
热水里放了兰草和紫金钗。阿罗不喜香气太过郁艳,又从茶罐里抓出一大把老茶叶来中和。“哇!好香,好舒服!”她快活地拍着水,“我好想海水也这么烫这么香。”
“为什么?那不成了火锅了?”
“火锅才好呢,我们就坐在海边,夹里面的大螃蟹吃。”她微笑着抓过一把黑亮的青丝,低头用麝香澡豆搓洗,“你说,是不是很有‘执箸以食江海’的感觉?”
少年连连咳了几下,好容易收住道,“除了煮海的夜叉,思公主的气焰真是绝无仅有呢。”
“那是。”听口气她还挺得意,“不过一会我们还是先‘烤铁釜以食兔’好了。”
少年再掌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先前在山上逮了两只灰不啦叽的野兔,这家客栈的庖厨正在为他们烹制。他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他们做好了没有,给你的汤里多多的放香菜。”
他取过垂纱笠帽站起。那轻快的脚步声蹬蹬地远去了。
少女用新澡巾轻轻擦拭着胸口,一丝丝血水在澡桶里渗开。那里有一个未完全收口的巨大疤痕,触目惊心。白气蒸腾起来,似乎幻出一张模糊面目,有一双嘲讽的眼睛若隐若现。她沉默半晌,深深叹了口气。
这家小客栈的老板娘做菜很是精致。细切了一盘做脍,拌香菜、萝卜丝,清淡爽口,另做的汤也热乎乎的十分鲜美。阿罗浴后着了茧绸小衣靠在干净爽洁的床铺上,美美地喝。
“陌,这家客栈可真好,我巴不得也开这样一家。”
“你不会是想开黑店吧?”
“嘿嘿嘿,”小姑娘笑得简直像只小狐狸,“你还真说对了。”
少年枕臂往床上一躺:“好呀,那我们就开家客栈,或是小酒馆。”
阿罗丢了碗,拿过枕头靠在背后,扯出一把彩线来绕在指上玩耍。
“陌,把你衣裳脱下来我补,肯定有蹭破了。”
“这是天衣,不会污垢破损的。”
“我不信,你脱嘛你脱嘛。”阿罗拉着他胳膊央求。
少年拗不过,躲到屏风后褪了衫子递与她。
唉,真真命里的天魔星,都伤成这样,只要睁着眼就一刻也闲不住。
阿罗以难以置信的耐心仔细地查看了半日,最后非常失望地发现真的一个洞洞都找不出来。
“不行,我一定要绣点什么。”她撅起嘴。一眼瞥见床上小屏风上绘的一张梅竹,她飞速穿针引线起来,“我在这襟上绣点花样如何?”
未及开言阻止,阿罗已风快地绣完,咬断线头笑嘻嘻将衣裳递过去。素襟上缀一络疏淡竹叶,玉片似的一朵五瓣梅花。
他穿起转身出来,阿罗拍手道:“真好看!喜不喜欢?”
他微微一怔,抚上那朵梅花:“绣得真好。”
阿罗笑道:“有绣工更好的,我敢打包票你没见过。”她说着去捞挂在青纱帐上那件素罗衣,牵到伤处,不禁“呀”地一声。
“你坐着,我来。”少年取过罗衣给她。
这一看,小姑娘几乎要哭出来。
他忙问:“怎么了?”
她皱起小脸道:“我的嫁妆呀,都被血弄脏了。”血污狼藉,果然已将《傲雪图》浸透。阿罗无奈地伸出指尖抚摸:“这么珍贵的绣品,就毁在我手上了。”
少年看见,说:“快拆下来,或许还洗得掉。”
阿罗用小刀片嗒嗒几下挑开针脚,抖开图来。
小陌一看,不由惊道:“阿罗,看上面的血!”
绢素自然已全是暗红之色,但所绣景物依旧鲜亮,并未沾濡。阿罗眼光一扫,见梅花花蕊颜色都似深了一丁点,凑近去瞧,讶然出声:“陌,花心里有字!”
原来这幅绣品混用了丝、棉、麻等诸料,棉麻线比丝线更易吸血,故颜色较用丝线处深,竟显出字迹来。
小陌托着一角仔细辨认:“阿罗,你试着依次把字念出来。”
“不肖徒白雪歌,违背师令自证心法,罚囚于鸑鷟宫,三十载彻悟而出。今将心法载于此,冀后人善用尔。”阿罗读罢叫道:“我知道她,她是唯一一个受囚于鸑鷟宫自己出来的人。”
“这一枝梅花可以这样读:天道有常,变化无异。尘埃聚散,是万物理……”
“这里可以倒着读:一切法门,皆是舟楫。弃舟登岸,为大欢喜。”
“炼者修心,矢志不移。澄明见性,诚不我欺。”小陌读着,点点头,“确是正派心法,与仙子清风琅玕一脉相承,出自飞来宫无疑。”
“飞来宫的心法怎会藏在这里?娘说这是神针门的东西呀。是七大神工绣师为师祖顾雪飞生辰合力绣成的。”
“七大神工绣师?”
“是呀。”阿罗扳着手指头数道,“‘弯月针’白云英、‘针绝’顾雪飞、‘丹青手’聂修红、‘金银错’金镶玉、‘翡翠线’欧阳青青、‘水晶帘’黄雨烟、‘点睛笔’魏夫人。”
“最擅长平绣的是谁?”
“顾雪飞和金镶玉。师祖绣的花色泽天然,枝上鲜摘的一样;金镶玉绣的猫眼睛几乎是活的,光彩夺目。”
“她们俩谁更擅长辫子股?”
“那就是我师祖了。”
“顾雪飞。”小陌沉吟道,“可知她如今下落?”
“听师父说,她行踪飘忽,只在长安出现过三年,之后就弃了家业和弟子云游去了。”
小陌坐下来,沉静地说道:“阿罗,这顾雪飞,多半就是白雪歌了。”
“为什么?”
“倾力绣这样一幅绝世之绣,每个人都是各尽所长。由针法判断,花蕊是顾雪飞亲自绣的,这图的秘密,自然由她寄在其中。”
阿罗一脸佩服之色:“哇,小陌,你好厉害,连针法都看得出来!”
“还不是你以前在蓬莱三山时玩的,自己没耐心,还逼我跟你学。”少年嘟哝道。
“哈哈哈哈……”阿罗笑得捂肚子,“你不……早说!”她把自己的袖子扯起道:“那给我的袖子上绣小猪好不好?”
“为什么……要小猪?”
阿罗笑得翻过去:“因为小猪跟你一样可爱啊!”
少年笨手笨脚将一根丝线穿过针眼,绣了起来。他刚绣两针阿罗就想笑,到后来竟然成了两个摞在一起的圆圆年糕,阿罗终于忍不住夺过袖来,瞅着“年糕”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要笑了嘛。”少年无奈地伸着手,看不见他脸上的羞赧之色。
终于等她笑声停止,小陌举袖拭去她笑红的小脸上细密汗珠:“阿罗,躺下休息,安静听我说这心法的事。”
白瓷盘上托了鲜红的野果,散发着春天芳野的气息。那侧影玲珑的侍女,捧了盘儿奉在榻边。
雪白的晶指拈起一枚野莓果,放进淡红的唇里,贝齿咀嚼,迸射出的甘酸清凉的汁液充溢了口腔。他倚在紫檀榻上,慵懒地枕着自己的左臂。玉袍覆了修长的身体,婉转流曲,露一双素足在外,流苏半掩。姣好、清绝,不似人间阳污的男子,但蒙上水气的瞳仁和斜飞入鬓的眉梢,偏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他转面一笑,入骨妖邪:“再上一盘糖松梅。”
侍女低低“嗯”了一声,退后一步,身姿曼妙地旋过去——“楚楚?”他一把拉住她的细腕,拖到面前。
“放手!你弄痛我了!”她挣措着把那只钳着的手扳开。
他抬起她的下巴,因为过分用力而使那片肌肤泛起了樱桃般的红色。
她在他手里动来动去。这丫头,总是这么不听话。
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望进他的眼,令人一窒。多少年了,恍若初见。东海一面,容颜如飞电。
“楚楚……”他微侧了头,欣赏着那希世俊美的凤眼飞眉。
“干什么?”目光中毫无畏惧,反而充满挑衅。
“陪我说话。”手坚定地按在她肩头,令她坐下。
那一脸叫人又爱又恨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奇亮的凤眸眼波流转,放肆地扫在他脸上、身上。
“啊——”
他俯身对那倔强的樱唇咬下。
一时的惊惶瞬间过去,紧接着一个响亮的巴掌。
陆如翩,不,华阴主捂面,注视她半晌,突然纵声狂笑。屋宇震动,梁尘簌簌而落,枝上的雀鸟惊离。
她微微害怕地抓住桌案,竭力不在这样的笑声中颤抖。
“楚楚,”他赤足下地,一步步稳稳地迫过来,唇边挽起一朵似有似无的笑花。他在离她唇齿三寸处,立定:“或许我该叫你,夏姑娘。”
暧昧的距离。她双手放在身后抓住案角,咬紧了唇。
他抢上一步,攥紧了她的衣襟。
“我哪点不像她?”不动摇的清亮眼神,忿忿的。
他伸出晶指去轻拨一下她淡粉的唇。她嘴一张,皓齿咔嚓,几乎咬掉他的手指。
“像,非常像。动作、言语、神态、眼神都做到十足十,一开始我真被你骗了。纰漏出在,你虽熏了很多楚楚用的龙脑冰麝,却盖不了你唇齿间的胭脂味道。”他的笑容邪媚逼人,“你当年留在阿罗袖上的胭脂气,最早暴露了他的行踪。”
他伸手抓住她隐在大袖里的手,狠狠地拽出来,拿在她面前。一段莹澈照人的水晶映得二人眉发皆成透明。“你是跟着轩辕那小子的,我已与他立约不动你。但这是我在阿罗身边呆了这么多年得到的,你凭什么拿去?”
夏媌以一种又好笑又愤怒的神情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杀,了,她。”
“那有什么关系。”他冷笑,“不论轮回多少次,她都是思公主。由来是蓬山,将来总会回去。更何况,有个人不要命也会救她。”
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恐惧,尽力给了他一巴掌:“混账——”
他眼里升起了冰冷,那是真正的杀意,蛰伏着,对着那浑身是刺的女子。
她怒气冲冲地喊道:“我不认识什么思公主!阿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喜欢她!只有你这畜牲不如的东西,竟下得了手!”
他冷然把冰雪骨收进怀里,右手一张,淡定地悬在一盏残茶上方。
茶水慢慢地起了变化,滴滴飞起,旋转成环,灯下光华眩目。他伸出一个食指,微笑着牵引着流向,指尖凝起一段晶黄的水柱,递向她象牙色的脖颈。
夏媌抓紧了桌案,睁大眼微仰着身子。这时节说不害怕说假的。这男子——根本不像个人!
水柱刺穿了虚空,骤然破碎!
他愤怒地把银浪雪缎袍和揉蓝觳衫猛掷在地上!
一张剪成人形的宣纸软软垂落在桌边。人已不见。
十里外的山岗上,石阵中红光一闪,突然出现了一个姑娘,捂着喉咙拼命咳嗽。
少年坐在窗台上,浑身被月光浸得几乎透明。他把一片竹叶衔在口里,细心调整唇齿和舌头,慢慢吹气。
开始是一串不连贯的圆润音节,像初雪时三两片雪花。渐渐连缀成一支清越静谧的曲子,漫天鹅毛。
恍惚间雪野中出现了一柄红伞,好像一朵红梅花。女子撑着伞立在水畔,像等待着什么永远不会等到的东西。朔风划过蒹葭,吹起她乌黑的长发。忽然,天地间一切都安静了,只看见,伊人在水一方。
那空灵而忧伤的《梅花落》,将阿罗的心吹得柔软了。
本来,吹奏它的应该是一竿青翠的竹笛,他偏要用自己的唇舌,让她听到。
那盛极的梅花片片凋零,落向苍茫大地——那自由的高洁的花朵啊,义无反顾地纵身而去,零落成泥。东风,便带我去罢——不如死一场冬天的雪,掩去这地上的尘埃。
一滴清泪落在她柔嫩的脸颊上,莹如夜露。
她闭目,摊开双掌。
一半月华一半阴影的床上,慢慢聚集起瑰丽的色彩。那么多非人间的眩目色彩,旋转、渗透、分离、聚合。阳花空焰。
手上微微一凉。他看到了一片冰花的融化。
惊奇地转过身。斗室中,漫天梅花雪。
她在帐内跌跏而坐,双手开成两树玉珊瑚。千万片梅花瓣从月华中幻化出来,在她指尖上流转。
“阿罗?!”他惊喜得忘记了呼吸。
飞雪融化般消失了,空中还残留着清冷的寒意。朦胧纱帐里,她的嘴角翘起来,像梦里一朵优昙花。
“陌,我明白了。”她笑道,眸中星芒闪烁,“万事万物,其根本都是一致的。花开花落,万变不离其宗。只要——知道变法。”
一切本是沙砾。女娲造人,靠的是一双妙手,一口热气。
“周夫人——”他怒气冲冲地冲下楼喊道。
冷冽得像冰霜里的白花,她漠然走来。沉静的态度,将他也骤然一冰。
他傲然说道:“我告诉你们——圣祇的下落。”
屋瓦上箭一样奔来一只白猫,软绵绵撞入他怀。
少年一惊:“夏姑娘。”
白猫咻咻喘气,一个纵跃落在地板上,立化成一个晶莹透明的女子人形,在月光下七彩璀璨。
小姑娘的眼睛越睁越大。
“少主人。”她说。
“哇——”阿罗几乎跳起来,“小陌,猫说话了,猫说话了呀!”
夏媌横她一眼,嘴角却翘起来:“我本来就会说话。”
“夏姑娘,你独自去查华阴主的下落了?”
夏媌烟视媚行,轻轻一拨额发道:“想听吗?”
小陌跺脚:“当然想!”
“姑奶奶累了,先来锅鱼汤吧。”她一拍桌子。
小陌僵住。
阿罗捂着肚子偷笑。
小陌悻悻地望向她:“阿罗你看,我说过她恶起来不分时间不分场合……”
“媌儿姐姐,”阿罗的声音脆软得要滴出水来,“你就先告诉我们嘛。”
夏媌瞅着她笑了一笑:“我去了清芬楼。”
小姑娘怔了。
“幸好用了厌胜之术遣纸人代我前往,否则这会就回不来啦。”她倒了一杯茶大口喝下去,“我这样的人儿精,哪能说死就死。”
“华阴主在那里?”少年问。
“他现在是‘飞蝴蝶’,龙公子。”
“他在那里做什么?”
夏媌蛾眉一挑:“你难道会善罢甘休么?”
小陌肯定地答道:“不会。”
“那他自然要寻人拖住你。你可以隐身,阿罗怎么办?她身上重伤未愈。”
阿罗哼了一声:“小陌,你要背我,抱我,不许丢下我。”
“我哪儿能?”
“算啦,横竖我现在只会拖累你,丢下我好了。”
“我不管,我要和阿罗在一起。”他也孩子似的赌起气来。
她拍拍他的头:“傻瓜,你不会再把我偷出来么?”
“……啊?”
“所谓山人自有妙计。”阿罗摇头晃脑,“我横竖病着,他们能要我做什么?反正我现在也需要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方。这样你就不用带着我逃亡,也可以专心去追踪华阴主了。”
夏媌道:“好啦,还听不明白么,快去给我叫鱼汤。”
楼下一阵骚动,传来桌椅倒地的声音。
“老板娘!出来!看见过么,一个戴面具的小子,十五六岁,带着个年纪仿佛的姑娘。”
“哎哟,各位爷,今儿这是怎么了?”
“少废话,赶紧了,搜去!”
夏媌叹口气,袅袅婷婷站起来:“罢了,我自己去厨房做一锅。”她的身影烟雾样淡去了。
“小陌,还不走呀。”阿罗轻轻推他。
他牵着她的手,不动。
“陌——”她说,“阿罗妙计安天下。”
他瓮声瓮气道:“我只觉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啐道:“谁是你夫人?”
“我只是打个比方……”
“放心啦,”她在他小臂上狠狠拧了一下,“我怎么也不会做赔本买卖——这可是我爹教的。”
楼梯上喧嚷起来,近旁几扇门已经被砸开。
“我回神针门后,华阴主自然专心防着你把冰雪骨抢去,不会再管我了。记着,把我偷出来。”阿罗清凉的小手覆上他的手背,“这个仇,我要亲自报。”
“在这里!”门外的人嚷嚷着“咚咚”砸起来,轰然撞开。
小姑娘躺在床上,伸着双手,绽放甜美的笑容:“叔叔,你们可来了。”
少年隐在月华之中,望着那些人把她抱走。她的衣袂带着微风拂过。
他觉得,整颗心,都被人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