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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明月摩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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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摩尼珠,多在龙脑中。若众生有福德者,自然得之。犹如地狱,自生治罪之器。此宝亦名如意珠,常出一切宝物,衣服饮食随意所欲。得此珠者,毒不能害,火不能烧。或云是帝释所执,金刚与阿修罗斗时,碎落阎浮提。又言,诸过去久远佛舍利,法既灭尽,变成此珠以为利益。
——出《大智论》第五十九卷
春山如醉,红霞满天。白鸟在青天上飞过,遥遥几声清唳。
一个小姑娘牵着个清秀男子,蹦蹦跳跳跑上山崖,银铃般的笑声撒遍林中。两只小梅花鹿惊逃进密林。一挂飞瀑绚烂,跌落在青渊中,激起雪白的浪花,现一道彩虹,五色昳丽。
“先生,你看我编的杜鹃花环,好不好看?”她采了好多红紫蓝白的杜鹃花编了个花环,要戴在头上,偏生太大,只得挂在颈中。阿罗摸着大朵的明丽花朵,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
陆如翩微微一怔,眼里有刹那的恍惚,随即微笑了:“很美。”
山崖上芳草萋萋,黄花袅娜。两只雪白的蝴蝶翩翩飞舞,从阿罗面前飞过去。小丫头急忙跳起来去扑。陆如翩止住她说:“不要捉,这种蝴蝶是死人的灵魂变的。你看,它的翅膀有长长的尾巴,上面殷红的两点,好不碜人。”
“先生。”阿罗挨着他坐了下来,“人死了真的会有魂魄,会变成蝴蝶吗?”
陆如翩的眼眸春风和煦:“世间变化的奇妙本来难以臆测。只要你想,就能变化。”
阿罗目送那两只蝴蝶冉冉飞去:“我猜那两只蝴蝶生前一定是恩爱眷侣。”
“民间传说,人死后会变成这种死魂蝶在生前经过的地方徘徊七七四十九天捡脚印,等时间到了,就往生无忧了。”
“这么美的蝴蝶,应该有个更好的名字。”阿罗托腮道,“先生,我们叫它‘踯躅’好么?”
陆如翩笑着抚她的乌发:“这重了杜鹃的名字,信手拈来,倒也贴切。”
谷中回荡着杜鹃鸟的清喉脆嗓,唱着:“布——谷,布——谷——”
“那蜀王杜宇的魂魄,一定也很寂寞。”阿罗看着那并不好看的小鸟儿在枝上跳跃,“娘说,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都是他咯出的血。”
“他是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一朵血色杜鹃在他素手忽然捻为嫣红的汁水。他慢慢地,长身站起。
空天旷野里,忽然起了大风,狂乱地吹散了他束发的薄纱。漆黑如夜的发丝扬散在风中,像一面水墨的旗。
他猛地回头。玉面在乱舞的发丝中曜曜生光,水月玲珑,嵌了罗刹的目。
“陆先生。”小姑娘戴着杜鹃花环,站在郁郁青青的草地上。她黑亮的眼睛略略惊讶地凝望着他。
忽然间被他一拥入怀,尚不及彷徨,利物已刺入她胸口。阿罗猝不及防痛叫一声。
鲜血缓缓流出来,顺着他修长雪白的手,从指缝间丝丝缕缕淌下,痒痒的,滚烫。
“先生……”脱力的纤瘦的小手隔着袖子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她小小的身体,慢慢,向下滑去。
他真真实实存在的手指仍冷静地没在她体中,一丝不苟地撕开血肉,直达目的。
手指上隐隐地传来女孩儿的心跳。她那颗鲜活的心仍是跳动的……会触碰到她的心吗?楚楚,我记得你走的时候扔下过那句话:不到黄河心不死。
我找到了它了。
整整一十六年三个月零七天,终于长成的冰雪骨。聪□□敏,至清至纯。
再看不清先生了,再看不清那水墨描画的眉眼,再看不清那如云如水的衣衫。她只看见淹没了天地的殷红血色。那坚硬如钩的手攫住她脏腑中的什么,硬生生透体而出。
为什么,我要流泪?
她用最后的力气仰起脸来。素罗衣浸透鲜血,胸口,赫然一个血洞,鲜血汹涌。隔着满眼的泪,莹澈的光芒顷刻冲破他手上那团模糊的血肉,照遍山河——
先生,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阿罗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唇角淌着血,喃喃地开阖……眸子不染纤尘的清澈……沾满鲜血的手抓住他的衣袖,丝缕寸寸滑走……微弱而脆嫩的声音反反复复……
先生,你说话,请不要骗我……
她初初成长的爱恋,金子铸成的锦绣华年,再挽不回,火熄烟灭,徒然冰冷似铁。
他的面容如沉在深海中十五六的月,娟娟静好。飘飘白衣,修匀素手不沾鲜血,兀自无情地洁净。那黑曜般罗刹的目,利如刀锋。
有一个声音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风里有三月桃李花的清淡香味,吹拂过浅草,吹拂过她鬓边的柔发。渐去的白影,衣袂飞扬。
不如归去——
六岁那年,他和父亲一起走进庭中。父亲说,这是你们的陆先生。
七岁自长安归来途中,他带着一身清爽雨气从窗口进来,让她踩在他肩上捉蝴蝶。
在那个伤心的故事里,他说:“他会千年万年地找下去,直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
夜探清芬楼的那个夜晚,她躺在他怀里,像腾云驾雾一样,听着耳边风声呼啸。
他只身潜进宋府,二话不说,将她带离那个是非之地。
他陪着她进入上阳宫,扶住她因伤心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手把手教她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他细研了朱砂和胭脂,执笔为她在衣上画红梅。
他身上,还戴着绣着“罗”字的锦绣香囊。
他摸着她的头顶无奈地微笑:“你这淘气丫头。”
他说……他说……我也喜欢阿罗……
先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声一句,至死方休。
世界渐渐充盈了血色,黑夜终于覆盖了她的眼睛。
“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墨黑的莲台上降下庄严音声。
“我必须去。”这是下界的回答。
这是……什么地方……
伸出手去,却触摸不到;努力地睁大眼睛,无边深浓的黑暗却迫到眼睫;连自己的声音也失落,张口,却听不见任何言语。
这是失却意识的虚幻,触及却所永不能了解的世界,比黑暗更黑暗,空泛得近乎透明,连寂寞都吞没。无数徘徊在生死之间的存在漫无目的地游走,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静无声息地穿透她的手掌。三千世界的变幻色相,恒河沙数的绚烂烟花,瞬生瞬死,骤存骤亡。
什么都把握不住的,虚无。三千血河逆流成海,自东向西,一路迤逦,涌上白骨高山。她在最深浓的永暗之中,蜷缩成一个婴孩,抱紧自己。血海将她荡涤到肺腑透明。何处来,何处去?我在……哪里?
没有风,能抵达这无尽的虚空。幽冥界,永息之地。
为什么,我在这里?
为此世曾爱过的一个白衣男子,容貌清绝,微笑温暖。
他说,他叫苍筤。
他是最难辨面目的一尊神祇,他是全部的谎言,是春风,是蝴蝶,是青天上优游的龙,是山阴的红月;他是双刃的剑戟,伤人透骨,不留退路;他是无情的洁白,屠戮杀伐,纤尘不染;他是整座的巫山倾覆,暮雨朝云。天地无拘,六道之外,他在。
他不是……
原来他一直都不是……
醒来,让我醒来!不能让魂魄散去,一切惘然!
谁来……救我……这刺不透的黑暗啊,徒然望到泣血——
谁来……
生死界,一团光芒幽幽亮起,虽然微弱,却不会被虚无吞噬。
不灭的光明,灿若星辰,从来没有凡人能够征服的永死黑暗,只作了这颗星的陪衬。
它在雾气氤氲的惘生河上升起,擎在琉璃袖上方。有一人踏过白骨堆积的河床,在迷雾中踽踽独行。
她开始哭泣,痛彻心肺。素不相识的面容,为什么会让她觉得,这一生游离无根的爱恋和伤痛都没有那个陌生人来得汹涌和浓烈,像是勃然呼啸而上,将她抛入最深的海底,至死不能呼吸。
胸中竟也有一团光芒升起,与河对岸遥相呼应。她用双手将它合在掌心,光芒四溢,照遍全身。她的心活过来了,如沐浴在西天灵鹫峰的夕晖中,听见慈悲的喃喃梵唱。心似孤云无所依,悠悠世事何须觅……泯时万象无痕迹,舒处周流遍大千。光影腾辉照心地,无有一法当现前……
两颗珠子冲破黑暗,遥遥牵引……方知摩尼一颗珠,解用无方处处圆。世人何事可吁嗟,苦乐交煎无底涯。生死往来多少劫……佛言一饮一啄皆有前缘,这又是哪一段命定的邂逅?
那个人终于来到她面前。
皑皑山上雪,皎皎云间月,他周身光明剔透得似有针芒。流墨般的青丝掩映下,整张脸的辉光突然亮如白昼。电光火石间,她记起了童年那个梦境……游弋在丝丝缕缕的乳色云烟里,掠过浓青浅绿层层竹幕,向一个正往山上走去的小小少年掷去一个松果:“喂——”他回头——
她猛然起身,呼道:“陌——”
那两张瞬间重合的面容,鲜明如刻印。
……
“臭轩辕,你是来找我玩的吗?”
“思公主——你又砸我!”
“你不是法力很高吗?跟我斗法吧!”
“哎哟,疼!我都说不玩了!我还赶着送信呢。”
“原来不是来找我的,坏人!坏人!!坏人!!!看招——”
“我输了,我认输了还不行吗?一会我陪你去青丘看九尾狐好不好?”
“不!人家要去看飞天夜叉!”
“怎么每次都能花样翻新啊?”
“因为思儿要跟轩辕哥哥玩,哈哈哈……”
“唉,你这淘气丫头……”
……
“阿罗,你在这里呀。”在死寂的无始无终的黑暗中,他微笑着俯下身,握住她有形无质的双手。像年幼时捉迷藏,他总能在树杈上、床底、衣箱里,甚至茅厕梁上找到她,捉住她两只小手说:“阿罗,你在这里呀!”那时候,她能感觉到那个面具后灿如日月的笑。
“陌……”她的泪落在虚空中,化为无数鱼鳞状的冰花,漫漫散落。
“好孩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的怀抱在这样深重的幽寒中,似乎也能传达给人力量和温暖,“我来了,这就带你出去。”
她仰面躺在他怀里,注目不移地望着他的面容,那因为太美而让人绝望的怀念。肉身可以戴着面具,灵魂却无处藏匿。
“陌,为什么一直不让我看到你的脸?”
“……”
“如果我看到,说不定一早会想起来。”
“阿罗,不要问,好吗?不要问……”
他抱着她行走在惘生河里,无数透明的魂片在身中穿过。彻骨冰寒的冥水充满了忘却的力量,一步一步,难比刀山,一不留神就会被夺去心智。他抱着她稳稳地前行,一手高擎着那颗明珠,神情坚毅,宛如普渡众生的神佛。
阿罗,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鬼门关。黑色的漩涡,让世间肆情纵欲的男女堙没其中,口鼻淤塞,痛不欲生。它一直向下,向下,进入凡人从不知道的最深处。披一身明月光,少年抱着一个通身透明的女子,站在此岸,昂首对黑浪滔天。
暗的疆域,居然突现一束阳光。有人打开了幽冥界的入口,身影在这乍到的浓烈阳光中,奇丽无方。涛声渐平,黑水分开两边,耸立着像随时要倾覆的云母的高墙。彼岸燃起了返魂之香,一种纯净而无音的歌声传来,入耳动心,却是无悲无喜。一个声音说道:“出来罢,为时未晚。”
他们逐浪而去,踏上彼岸,瞬间被浓烈的光明吞没。
墨黑的莲台上有一双眼睛,明媚如星。在黑夜和白昼的交接中,阿罗瞬间看见了,属于幽冥的难以置信的烈艳暗香,过目不复记忆。
阿罗醒来的时候,山崖上挂着硕大一轮红日,霞光万丈,山河都笼罩在一片金辉中。风中有草木在烈日下蒸腾出的慵懒香味。虫儿开始鸣唱,天地变得极幽静,在渐沉的暮色中深沉地一呼一吸。
少年紧紧地抱着她,仿佛她是连城珍贵的易碎的瓷器。
阿罗轻轻地抚上额,在一阵眩晕后,看清他的闪耀金芒的白衣,和骇人的鬼面。
“陌……”
“阿罗,痛不痛?”这一句听来,止不住的伤心。
她茫然扫了一眼胸前的血洞。伤口已经止血,开始结痂、痊愈。“先生骗了我,我根本不记得有白龙苍筤这样一个人……”
他把她的头揽进怀里:“不要再想那个人了,都过去了。”
阿罗抬起头来,眼里盈满泪水:“陌,对不起……我之前不信你,还帮着他欺负你……”
“不要再说了……”
“我从小就喜欢看别人穿白衣裳,喜欢听铃铛的声音,喜欢草木的香味,喜欢温暖的笑容,温暖的手……陆先生出现的时候,我以为就是那个人……”
“傻孩子,好了,我在这儿呢,有我陪着你。”
“他根本不是陆先生,他是大坏蛋华阴主——这么久,你都到哪里去了……呜呜……坏人……”
“当日事情来得那么突然,我不得不走。”
“是因为,华阴主要来吗?”
“是,我还不是他的对手,不能让他轻易发现我已经找到你。”
“张先生,也是华阴主杀的么?”
“是,我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只阻了张一琛怨灵作祟。华阴主在张一琛出门时作了印记,等他在宅子里才咒杀,所以我没有立时发觉。”
“然后他就杀了广州才子陆如翩,隔了半年,冒充他来求馆。定是这样的……怪道与那个醉心功名的陆如翩不同。”
“他为得到冰雪骨,也是机关算尽、煞费苦心。在人世飘零那么久,换过无数个身份。江湖人传说的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飞蝴蝶龙公子就是他。”
“如果……先生,”阿罗终于靠在他肩上哭了,“他一开始就是这个目的,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陪我玩,对我笑,由着我任性撒娇……”
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华阴主做事从来都在规矩之外,他想的什么,谁也猜不透。”
阿罗满面泪痕道:“他为什么,不早动手?”
“冰雪骨是随你转生的,非得等到你长到思芳的年纪,灵力才会蕴积到极致。阿罗心思纯净,它原来的锋锐之气也会得到抑制。”
“我记得冰雪骨主文墨、技艺之才。我若没有它,这一生,也不会有这么多事。”
少年摇摇头:“没有用,我们都逃不开。记得吗,当初是我故意把你引进书房,接触诗书的。”
阿罗轻叹一声,忽道:“还记得我小时候在陋巷见到你的情景吗?”
“那女子……你都看见了吧?”
“还是那么神神道道的,说,你当时在做什么?”
“她原本是逸出幽冥的魂魄,因思慕生前恋人,我给了她丹药凝固身形,借期十年。当日时辰已到,她却不肯归还。”
“天下,痴心儿女怎么那么多。”
“我们……还不是一样。”
阿罗的双臂伸过他肩膀和腋下,抱住他孩子一样单薄的背,热度从他身体里传来:“陌,对不起……我知道,你找我找得好苦……”
“思儿,你不用再逗我,不用再逼我赌咒发誓。我爱你,你听着,我爱你,一直都爱你。”
“轩辕……哥哥……”她喜极而泣。
古《山海经•大荒西经》载:“有轩辕之台,射者不敢西向射,畏轩辕之台”。他是轩辕台的主人,亘古不变。
她坐直了,拉住他的手,再度端详。千年的青丝如水流泻,缠绕着这个白衣如雾的孩子,似一种绝美的藻,在晚风中柔曼飘摇。偏一张面具,遮去所有的喜怒哀乐,泠泠寂灭,不见重头。
“陌,告诉我,你的脸……我已经见过了,为什么还不能把面具拿下来?”
“陌,到底出了什么事?”
“陌,求你,我想看看你的眼睛,我想看到你笑的样子,你皱眉的样子,开心的样子,难过的样子……”
“你不说,我就再也不理你。”
他的头默默地埋下去,攥紧她的手,哑痛无声。
“对不起,我为向阿修罗王求知你的下落,剜去了这张脸作为代价……”
他曾是世上最美的少年,天地化生的绝世之作,面如朗月,身如琉璃。站在高台上袖手西望,多少生灵和天上星辰见过,那颠倒众生的容颜。
耳边再听不到什么,唯一瞬间惊雷透体,蚀骨的伤痛有如恶兽,将肝肠肺腑慢慢啃食殆尽。三千利刃,凌迟、碎割。
相握的双手,滴上温暖而沉痛的泪水。“陌,你怎能……这样!”
她隔着面具,吻上那曾经是唇的地方。他唇齿的热度隔着面具传来,温柔、颤抖。
佛言色相本是虚妄,弹指间镜花幻灭,水月无踪。但雪肌玉肤零落成泥,在爱人眼里,仍是明媚鲜妍如昔。即使面目全非,只要两心未死,千载相思便无怨无悔。
陌,不管怎样,你永远是我的陌。今后,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你洁白的额角,浓如春水的眼眸,面上肌肤的微光流淌成银色的星河,双唇是不染红的清艳。
陌,请记住,我爱你,永远爱你。
夜深沉。浓黑的天幕却有璀璨群星闪烁。银河磅礴迤逦,衬得天下生灵无比地渺小。
长草在凉风中偃卧下去,温柔地低吟。一个白衣少年抱着一个女孩,在漫天星辉下走过。
各有一颗叫明月摩尼的珠子悬在他们颈项中,星星一样明亮。他们相信,凭着它的光芒,他们在万丈红尘中,便再也不会丢失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