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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临安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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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适逢上巳节,本该是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好日子,却赶上临安初雨,细如牛毛。
路上行人已没了几个,大都步履匆匆,缩头抱臂,急着往家赶。
雁无晦难得有闲情,靠在凤歌楼的二楼窗前饮酒。
酒是上好的竹叶青,入口绵甜微苦,芳香醇厚。
斜风细雨,偶尔顺着雕花红窗飘进来,落在人手背指尖,略有凉意。
才上午后,几名歌姬曼声说笑着从楼上下来,一见听客是雁无晦,立即低头用长袖掩住了嘴,大气不敢出。这几位佳人不过二八年纪,眉目清秀,皆是一身杏黄水杉。
一筝一琵琶,一笛一扬琴,才落座便听得其中一人轻念声起,一曲《临安初雨》将将入耳。
雁无晦懒若无骨,轻靠窗边,以指节应着曲子轻敲桌边,望向窗外。
对家楼下店面早就关了,一只也不知是谁家的狗蹲在空荡荡的门板前躲着,白毛湿乎乎粘作一团。那小狗似是觉得难受,扭头一下一下舔自己后背的毛,偶尔蹭蹭爪子。
雁无晦移开目光,又轻抿一口酒,听着小调,若有所思。
小狗突然受惊,打个大喷嚏,起身抖了抖浑身水渍,又换个舒服的姿势蜷缩成一团。
那小曲儿依旧依依呀呀地唱着,和着屋檐雨声滴滴答答:
“江湖谁与问零丁,几回驻马看潮平。
此心若得一株雪,人生何处不清明。”
其间风流婉转,有道是万古长空抵不过一朝风月。
春雨淅淅沥沥,竟下了整整三个时辰,直至三更方才停歇。雨后冷气袭人,雁无晦没打算再出门,只要了间天字号厢房休息。
夜半兀自睡得正暖,突然感觉脸上一凉,好像被什么触了一下。
雁无晦一个翻身,捞起床榻里侧的剑,倏然睁眼。
手中的剑已然送出。
只听有人闷哼一声,雁无晦抬头,影影绰绰看见一个修长人影。
电光火石间,他的刀已架在那人脖子上。
“做什么!”
雁无晦低声斥道。
那人没有动,两手垂在身侧,声音细不可闻:“我、我只是想摸摸你。”
少年语调天真烂漫,嗓音珠圆玉润。
雁无晦一愣,又转了剑锋,朝他脖子里紧了紧:“谁派你来的?”
他对自己剑法向来自恃,可面对眼前之人,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少年吓了一跳,更加不知所措,只搅着手,连声音都带上哭腔:“没有,没人派我来,你、你生得面善,所以我就跟着你了……”
生的面善?雁无晦听他满嘴跑胡话,无语了。自己身为金庭教护教法王之一,说白了,就是个杀手,哪儿需要死人他往哪儿去。杀人如麻,一身煞气,外面提起他来连名字都是不敢直接喊的,只敢以鬼面罗刹代称,活了二十六年,当真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面善。
雁无晦伸指揉了揉太阳穴,方才开口:“在外面淋了多久?”
少年没有吭声。
雁无晦目不转睛盯着他,半晌,才神情复杂道:“跟了我五日的那只小狗是你么?你当真是那个,嗯,狗妖?”
这个词他说得很艰难,还差点闪了舌头。
少年闻言身体抖了一下,头垂得很低:“不是,那狗是我变的,这里的狗儿灵性不够,修不成妖的。”
“那你是什么?”
少年头垂得更低,连声音也开始微微发抖:“九、九尾灵狐。”
神仙鬼怪的故事雁无晦不是没听过,但这实打实的妖怪还是头一遭见,倒有些不敢相信了。这妖怪怕人倒比人怕妖怪还厉害,当真是闻所未闻。他依旧拿剑指着少年:“无凭无据,我又如何信你?”
少年想了想,面色发愁,不说话了。
雁无晦板着脸道:“我留你条命,走吧。”
“等等!”少年一咬唇,开始解裤带。
雁无晦的面瘫脸有点裂了:“你要做什么!把裤子穿回去!我没这嗜好!”
“你快摸一摸。”少年伸手去捉雁无晦的手,却被雁无晦拿剑撇开。剑锋割破皮肤,痛得他轻叫了一声。
“胡闹!”
“哪里胡闹了,”少年委屈地捂着手道,“你摸摸我的尾巴啊,数数,是如假包换的九根呢,可没凑数的,第九根还是前阵子将将修出来的……”说着连带口气也活泼起来,又偷偷摸摸去拽雁无晦的手。
雁无晦装作没看见,背过手去:“慢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家姓苏,我是家中老幺,苏九。我家有十……”
雁无晦用剑尖戳戳他胸口:“苏九,你日夜跟着我,到底所为有何事?”
“你叫雁无晦,对吧?”苏九眨着细长明亮的狐狸眼,巴巴地瞅着他,“你前世救过我,我欠你恩情,我刚修炼成九尾,来找你报恩。不报净恩怨,我过不了千年一次的天劫,也做不了狐大仙。”
虽然觉得十分可疑,雁无晦还是皱着眉头听完,末了还提了个问题:“我前世怎么救你了?”
“这个……”苏九转了转乌黑瞳仁,吞吞吐吐,“不、不能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说了我会遭天谴的。”
“是么,也好,你走吧。”雁无晦立即收剑,再不看他,只披上墨色外袍,闲闲替自己斟一杯凉茶。
苏九一时呆在原地:“可是我恩尚未报……”
雁无晦单手撑腮,淡漠道:“我不需要你报恩,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也没什么特别厌恶的。前世便是前世,我又不记得,也没什么兴趣,碍不到我眼下便好。所以这恩情你也不必劳心,一笔勾销便是。”
夜雨初歇,月上树梢,银辉从窗缝中轻盈落到雁无晦额头鼻尖嘴唇,却见他雁眸清澈,嘴角薄情。
苏九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每听一句,便觉得自己更卑微一分,听到最后一句,身子又是一抖,差点变成只蝼蚁,直要缩到那桌角下去。
“可是……”苏九苍白着脸,小声嗫喏,“你说算了,这也做不得数的……”
雁无晦想,如今这妖怪都这般难缠?便不耐道:“你先穿好衣服。”
苏九这才想起自己还光着腿,慌张提起裤子,笨手笨脚穿戴好,立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雁无晦思量一下,又从桌上取了另一只细瓷茶杯,斟满水递给他:“喏,把这茶水捂着热了。”
苏九神色亮了些,接过来念念有词。不一阵,茶杯上便飘起淡淡烟雾,环绕飞散。
雁无晦道:“喝了。”
苏九将茶递过来,雁无晦摆手制止:“我叫你喝了。”
苏九虽觉得奇怪,还是应了。一股暖流从舌尖滑入身体,转了一遭,最终流入心口。一时间觉得整个人从爪子尖到尾巴尖都变得暖洋洋的。
雁无晦倚上床头,清冷道:“你的恩报完了,可以走了。”
此番两人谈话,连蜡烛都未点起。苏九体质妖异,夜视如白天,手捧着留有余温的茶杯,见自己的恩公已然阖上双目,似是睡去。只余漆黑长发未束,散在白衣里子上,柔美如绸缎。
苏九抬手欲替他整理,突然想起雁无晦方才不悦的模样,还是灿灿收了手。
倒不像那么坏的人呢。苏九歪头看他半晌,终于化作一缕青烟,顺窗缝钻了出去。
***
翌日清晨,朝霞燃透了天边,临安小镇连炊烟还未升起。雁无晦一身轻装一把墨阳剑,一匹白马一壶酒,早早上了路。
才挥鞭御马跑了两步,就感觉不太对劲。一回头,果然看到老槐树根边上没藏好的半截白尾巴尖。
雁无晦懒得搭理,冷着一张脸,甩鞭绝尘而去。
因着刚办完一件教中事务,离教中限定的一月之期还有十日宽限,雁无晦并不着急。从临安到平定,这一路北上都是官道,沿途客栈茶铺也算不少,他一路慢慢走着,或驻马河边看夕阳西下,或坐在客栈一隅看着众江湖人打斗拌嘴,自己只顾品酒,更无聊之际,便不动声色地稍转目光,欣赏一下那只小狗的拙劣藏匿之法。
却见那狗儿捂着脑袋拼命朝角落的腌菜缸里钻,后腿短小,在半空乱蹬一气,雁无晦面无表情扭开脸。
一晃五日过去,周围的景色也由之前的江南氤氲,柳轻水软,变成了沧风劲土,松柏苍苍。这一日行至黄昏,却迟迟不见客栈小店,直至夜色黑透,竟连半个村落人家也没找到。
三月初,霜雪还未褪个完全,夜风凛冽如刀。雁无晦干脆不再赶路,从官道下来,转进旁边一片树林里,牵着马徐徐前行。
林中黑得厉害,马儿有些害怕,走走停停,十分不安。雁无晦抖动缰绳正要催促,却见身后燃起一团暗蓝色火焰,再一个晃眼,一只脏兮兮灰扑扑的小狗从旁边树枝间一跃而出,轻轻落到马儿身前。
雁无晦勒住白马,也不惊讶,只低头看它:“今天倒不躲着我了?”
小狗对他低低呜咽几声,似是婴儿啼哭,在这月黑风高夜显得分外诡异。
雁无晦只抱手看着,皱眉道:“说人话。”
小狗眼珠圆溜溜似玛瑙,它摇摇尾巴,踌躇一阵,一个纵身跳入树丛之中。
忽地树丛里隐约亮起一片柔和的白色光芒又暗下。静了片刻,从中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少年音:“雁无晦,你还在吗?”
雁无晦道:“出来说话。”
“可是我……”
“不出来我便走了。”雁无晦不耐烦地拉紧马缰,白马嘶鸣一声。
苏九忙道:“你别走,我这就出来。”
雁无晦一看到变成人的苏九,又无语了。
苏九身上光溜溜一块布都没有,两只手更不知道该如何放,只盯着雁无晦不知所措。一双冰蓝色的狐狸眼还尚未完全摆脱兽形,如普陀山千年积雪,在夜色中泛着幽光。
即便黑夜,仅能看到一个轮廓,也知道这少年绝对是美极了的。冰作肌玉为骨,四肢修长,虽不是想象中的千姿百媚,却也雌雄莫辩,惊心动魄。
“兽型比较省力,这一路也没打算现形来着,就没带衣服,没想到……”苏九扶着树,直想往后面躲,“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你、你莫生气,我只跟你说几句话,再变回去就……”
话音还未落,却被个柔软事物砸个正着,苏九下意识地接过展开,迎面扑来一阵皂角清香。只听对面那人一贯冷冰冰的声音:“我去生火,你先套好衣裳,有什么话等下再说。”
“不、不可生火!”没想到苏九忽然大惊,连衣服都顾不得套,跳出来就要拽雁无晦的手。
雁无晦蹙眉挣开他,后退几步:“穿上衣服。”
生怕雁无晦再走,苏九一边猴急地套外袍,一边飞快道:“这林子里有古怪,你瞧,之前还都是松柏林,现在怎么突然出现竹林了。怕是有什么盘山的精怪,越往深走越危险,要是被发现了就糟了。”
“精怪?”雁无晦想了想,回头打量他,“像你这样的?”
“我是好的!”苏九跟被人踩了根尾巴似的,急急辩白道,“我不吃人,更不杀人!我是灵境青丘的白狐,又不是这破山头的害人哎哟!”
哎哟?雁无晦还没明白过来,就见眼前跳着脚套裤筒的少年正朝地上扑去。雁无晦做惯了杀手,向来是身体比脑袋反应快,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抽出墨阳剑将苏九带了过来,飞快扶稳他肩膀。
雁无晦杀过无数的人,虽然最痛恨与人接触,但闭着眼睛都能摸出人的血肉骨骼。手下这幅身体手感颇好,倒有几分瘦不见骨,丰不于肉的柔软。
这狐狸确实会长。雁无晦收了手,默默将墨阳剑插入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