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狐无踪》思兮彼方

2、第二回 官道夜寒

　　有了这会儿的功夫，苏九终于将裤带胡乱系好，声音里也带出了点喜悦：“你又救了我一次。”

　　雁无晦无意与他扯皮，径自寻一处干燥草皮，就地坐下。
　　“你方才说这里有妖怪，是什么妖怪？这条道我常走，可没听人说起这里有什么妖魔作乱的怪事。”

　　苏九挨着他坐下，却感觉雁无晦又挪远了点，只好悻悻地揪着草根：“不知道，我没来过这里，只是能感觉到妖气，反正肯定不是狐了。”
　　雁无晦支着下巴侧目，悠悠道：“莫不是诳我的吧？”

　　苏九又急了：“没有，我怎么会诳你呢！你转世倒是容易，你知道我是费了多久功夫才找到你么！你、你要是有个不测，我该往哪里寻你去？！”

　　少年经不起激，话到嘴边，又带上了颤音，若是仔细去看，那双最会明眸善睬的狐狸眼已然红了。

　　雁无晦没想到他反应这般激烈，倒是愣了愣，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九以为雁无晦依旧不信，急切之下竟嚯地站起来，指着天顶道：“你若是非觉得我诳你，我便下个狠誓就是！就叫那天雷轰来，把我九百年修为齐齐去了，又能怎样！”

　　苏九一记狠誓发完，瞪着眼气喘吁吁，两人都不说话了。
　　只安静了一会儿，却听雁无晦轻笑了一声。这笑声低沉疏浚，如清风如朗月，过境无痕。

　　“你这头白狐，倒真是奇怪。”雁无晦转头看向他，“我信你便是了。”

　　苏九呆呆的：“我……”虽然不知该如何做，可见到雁无晦笑，却觉得比先前开心了好多。以一个毒誓换一个笑容，竟也不觉自己赔本了。

　　“你这样笑，可比板着脸好多了，我心里也、也觉得很欢喜。”苏九吞了吞唾沫，半天只憋出一句大实话。

　　然而这句话一出口，苏九就后悔了。因为接下来几个时辰，雁无晦再也没对他笑过。

　　夜深露重，又没生火，苏九倒是没什么感觉，可雁无晦这一介凡人却有点扛不住了。他嘴上虽没说，微微发抖的身体和发青的嘴唇却已被苏九看在眼里。

　　冷风好似一把刀，一下一下剜着人的骨头。雁无晦辗转至半夜，实在忍受不住，勉强起身，抖着手从包袱中取出酒壶，一口接一口地往肚里灌。

　　酒是昨日才在客栈里灌的烧刀子，烈得厉害。下肚如冰霜，却是越喝越冷，胃里火辣辣地疼。呛得他忍不住一阵咳嗽。

　　苏九天性惊觉，早已清醒，蜷缩在旁没动，只盯着雁无晦的俊朗脸庞看。见他喉结一动一动，心里像是有只佛尘在挠痒痒。看了一阵，忽轻声唤道：“雁无晦。”

　　“嗯？”雁无晦以袖拭唇，声音平静如常。

　　苏九爬起来，虽还是个人样，一闪身，却像只野狐似的手脚并用爬过去，凑到雁无晦身边。
　　“你是不是觉得冷了？”
　　他垂头看着雁无晦侧脸，睫毛忽闪忽闪，长发如行云流水般从脊背滑落到雁无晦肩头，表情天真无邪。

　　雁无晦已然有些醉了，否则肯定不会容忍苏九贴自己这样近。他面色虽没变，蹙眉，仰头看着苏九时，以往如苍穹般深沉的眸子里却生出几分困惑。

　　苏九嘴巴动了动，想再说话。可是看到雁无晦现在的模样，却不想再出声了。雁无晦身上酒气浓重，却不难闻。两条英气的剑眉微微拧起，眉头那道细小的褶皱，却看着有些闹心，闹得苏九有些移不开眼。

　　他怕是冻坏了呢。
　　苏九想着，忍不住伸出食指，大着胆子碰了碰雁无晦的眉头。

　　啪的一声，毫无意外，苏九的手被一记又快又狠的巴掌给扇开了。

　　这巴掌疼得苏九捂着手半天回不过神来，缓了一会儿再看，右手背肿起红红一片。
　　好心待他，却不是被刺就是被打，这次下手又这般不留情，苏九从未受过这种待遇，一时心里有点难受：“我对你好，你为什么要打我？”

　　一抬头，却见雁无晦勉强撑起身子与他对视，一手揉着太阳穴，一看见他，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苏九负气，犯了倔脾气，也不躲开，又换左手去触他脸颊。

　　雁无晦虽然头发晕，动作却没有半点拖拉，又是一巴掌甩过去，打得苏九从他身前跌了下去。这一下又利索又狠辣，比方才力道还重了三分。不过一瞬，苏九手背上已经充了血。

　　方才还在好好同我说话的！方才还在冲我笑的！苏九气得心抽抽，连疼痛都不再顾及，转个身，又手脚攀爬欺到雁无晦身边，直挺挺地抬手去碰他。

　　雁无晦手上功夫快如闪电，才挥出去，苏九就知道自己又要生生挨一记了，只好咬紧了一口银牙死盯着他。
　　然而这次，雁无晦的巴掌却生生从半空停住，虚晃一下，反手一把攥住苏九手腕。

　　“你，”雁无晦嗓音低低沉沉，如温凉的老酒，“离我远一点。”
　　说完松开苏九手腕，转身侧躺，只给他留个背影。

　　苏九又俯身去扯他胳膊，拉扯半天，扯不动，又气又急：“雁无晦，你转过来。”

　　“雁无晦，你摸摸我，你摸摸我就不冷了。”

　　见身下的人不再抗拒，苏九伸着手在他冻得发抖的身上乱摸，探到他心口，小心翼翼地捂住。几缕长发如涓涓细流，钻入雁无晦领口，贴着脖颈，带着微微凉气。

　　耳边终于传来雁无晦的低哼：“走开！”

　　苏九愣了愣，半晌忽道：“你很讨厌我吗？”

　　雁无晦盯着他，眼眸晦暗如幽潭：“明知故问！”

　　苏九好像被人刺了一剑似的，蓦然红了眼圈，只听他呼吸起伏，突然别过脸去：“你、你既如此厌恶我，我便变成狐就是了，我变成狐围着你，你就不冷了，别赶我走。”

　　“你闭上眼好好睡一觉，等明日，等明日以后我就再也不烦你了。”

　　说完，怕雁无晦拒绝，立即闭上眼装作看不见，飞快咬破手指，口中念了个诀。一瞬间金光灿烂，耀得人睁不开眼。再下一瞬，雁无晦的身子被一只庞然大物紧紧团住。

　　那白狐身长竟跟一株参天的百年柏树差不多，九条雪白的尾巴柔柔覆上来，细细近乎透明的白色绒毛带着暖意，把雁无晦周身盖了个严实。

　　夜风如鬼魅低语，马儿早已睡去，空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万籁俱寂，唯有这一块方寸之地是暖的。

　　一人一狐不再言语。却是衰年倾盖晚，风逆雁无行。

　　***

　　一夜无梦。

　　雁无晦醒来时感觉周身空荡荡的，睁开眼，身上还盖着昨晚借给苏九的外袍，而属于那只白狐柔顺皮毛的触感却早已不见。

　　他走了。

　　因着酒劲还未完全散去，雁无晦面色有些发白，只拧着眉勉强起身。

　　马儿在一边树下吃草，打着响鼻。
　　放眼望去，远处竹林成片，潇潇如耳语，烟雾缭绕。雁无晦只瞧了一眼，便收拾好包袱，牵着马往回走。刚走两步，却又停了脚步，左右看看。

　　周围空空如也，露色凝重，草木葱茏，倒衬得昨夜更像一场无端的梦。

　　雁无晦且行且停，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寻得一条幽涧小溪。放马儿饮水，自己也打算简单洗漱一下，低头看那一汪清水时，却不由一怔。

　　水中映出男子眉挺目秀的俊逸面容，雁无晦伸手去撩水，忽然想起，苏九跟了自己这么多天，到头来自己好像连他的模样也未曾看清过。不知下次见面，自己是否还能认出他来。

　　转念又想，是了，苏九是九尾灵狐，听言辞间也不像生自这里，若真等他下次再来此处，恐怕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自己又转过几生几世，是什么模样了。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还当真如此。

　　雁无晦漱了口，擦净脸，将墨阳剑在腰间别好。忽然发现衣衫的胸口处落了几根细细的白色绒毛。他拣起来，眯着眼看了看，遂轻轻一抖手。

　　那缕绒毛如蒲公英的种子，顺着风落入水中，随溪涧向东流。

　　雁无晦低头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快步跨上骏马，挥手扬鞭，于林间踏草过隙而去。

　　马不停蹄赶了四日，雁无晦才抵达观山。

　　名山洞府到金庭，三十六洞称最灵。

　　金庭教总舵所在，便是平定观山。
　　观山本无名，却因为金庭教一时名声大噪，闻名天下。然而这名却不是什么好名。

　　金庭教乃中原第一圣教，这是教众自夸的。在江湖人看来，论作中原第一魔教也不为过。教主不知名讳，人称七步天，取七招之内夺人性命之意。其人武功诡异高深，行踪鬼魅，无人曾见其面貌，亦不知男女年岁，令人闻之色变。

　　雁无晦对此毫无知觉，或者说他也不在乎。他生自观山长自观山，金庭教就是他家，他为金庭教卖命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日午后又是刚下过雨，雨后的观山苍翠欲滴，雨岗飞黑水，垂虹挂晴空。

　　雁无晦将马儿交予山下教众歇脚的驻马店，一人一身斗笠蓑衣在崖壁道上慢慢走。走了一阵，忽然听到山谷间传来幽幽箫声，飘飘袅袅环绕于山头，久久不肯散去。

　　再往前走两步，却见合心崖立着个执箫的青衣人，背影瘦削，长发如云。

　　雁无晦无甚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脚下却没停，反而更快了些。

　　听不尽竹管箫声，看不尽观山秀丽。穿过塞海与合掌崖，蓦然峰回路转，山路突然陡了起来。雁无晦施轻功提气快行，很快就到了教中主坛，通天洞。

　　洞口几名弟兄见了雁无晦，兴冲冲地跑进去禀报。
　　雁无晦回头眺望一眼观山林海，还未进洞，先听得里面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雁哥儿回来得太巧了，今儿个青龙堂的弟兄们刚送上年礼，珠玉金银笼络了不少，还扛了几头牦牛来。今儿晚上你的洗尘宴可有口福了！”

　　雁无晦看不出有多高兴，只一边朝里走，一边淡淡道：“教主劳心了。”

　　“好说，好说，”七步天正在兴头上，顿了顿又乐呵呵道，“哦对了，锦官今儿个也要回来，刚才派人传信儿过来，说是路上捡了只半死的野狗，本想扔了，仔细瞅瞅，嘿，居然是头白狐，这厮平日牛眼瞎了吧唧，没想到还……”

　　雁无晦脚步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