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狐无踪》思兮彼方

3、第三回 观山宴饮

　　通天洞虽然喊作洞，实际却是个青砖飞檐、气势恢宏的厅堂。不过日央时分，堂内却是红烛高燃，灯火通明。

　　一黑衣男子坐于厅堂中央，躬身前倾，左手撑于膝上。一张描金面具严丝合缝遮住了鼻梁以上的面容，只露出形状优美的下颌。见雁无晦进来，便勾起嘴唇道：“雁哥儿这一路辛苦，不知道事儿办得如何了？”

　　雁无晦抱手行过礼，开门见山道：“李家那两个门客已经处理妥当，首级已按吩咐挂在李家大门外。”

　　七步天一听，与左右众人互看一眼，大喇喇拍椅狂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留的谁的名头？”

　　“金刀王杨献。”

　　七步天连道两声好，又夸赞雁无晦几句，这才摸着青胡茬的下巴道：“雁哥儿办事手脚麻利，这回又立了功，等歇息够了，便跟杜娘子去黄金屋走一遭。挑几件看着顺眼的，就当本座一片心意了！”

　　雁无晦低眉谢过，也不多待，稍作停留，便欲行礼告退。

　　这教主不像教主，倒更像山贼，雁无晦已经习惯了。以往几任教主，或阴鹜狠戾，或脾气古怪，或道貌岸然，却没有七步天这般不像教主的。雁无晦也不介意，他只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就行。从来都是铁打的魔教流水的教主，雁无晦的双亲还是上上任教主下令诛杀的，就是因为漏杀了个人。

　　当年上任教主把这身世告诉他时，雁无晦也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该干嘛干嘛去。那无动于衷的模样，就彷佛天生缺了心肺，少了一魂一魄似的。

　　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为何他雁无晦偏偏就硬的像块石头似的？就算石头也终有碎裂之时，这家伙死了爹妈，送走了两任教主，没人见他掉过一滴泪。教中私下里都在传，说这人就是个疯子。

　　可疯子又如何？疯子会杀人，疯子还听话，疯子也不惹事，就算是疯子也是个顶好用的疯子。七步天并不畏惧，这种疯子也就是仗着一身武功有点能耐，命门也在自己手里捏着。若真要他死，简直易如反掌。

　　七步天掂量一下手里的酒碗，笑看雁无晦出了厅门。

　　雁无晦朝后山冠帽石间走去，一身玄黑衣袍，一把墨阳剑，姿态和过往十三年没有任何不同。除了方才在厅堂门口稍稍迟疑了一下。

　　回到自己居住的无梁洞，推门而入。一月未回来，房间内已到处染尘，一股霉味。

　　雁无晦愣了愣，推开窗户，突然不想立即换洗，只带着这满身的风尘与疲惫倚到窗边。

　　没有雕花檀香木，没有临安的盈盈春雨，没有凤歌楼的小调儿，阳光拨开云雾洒到他光洁额头上，温暖得令人昏昏欲睡。

　　松盘厚地蜿蜒出，花散诸天缥缈开。

　　十三年时光，自己的安身之地不过就是一间青砖小屋，然后来来回回，行过无数桥，喝过无数酒，杀过无数人，染过无数血，一晃，就这么过来了。

　　雁无晦蹙着眉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有礼的敲门声。

　　“雁大哥，你在么？”青年温润的嗓音遥遥响起。

　　雁无晦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他松开眉头，转身道：“门开着，竹弟快进。”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门口迈进来个青衣书生，圆脸圆眼，手里执着柄箫，嘴边噙着个酒窝，笑意满满：“雁大哥这一去，当真好久，再晚一些回来，我怕都不记得你的模样了呢！”

　　雁无晦的薄唇竟微微翘起：“竹弟，不过一月而已，何至于此。先坐下。”
　　“大哥一切无恙？江湖风波险恶，没伤到吧？”
　　“哪有那么容易。”

　　两人闲聊一阵，孙竹坐在桌边，忽然挑起一边眉不说话了。只一双玲珑剔透的琉璃眸灼灼盯着雁无晦。

　　雁无晦笑着摇头：“我只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很便宜，你不要笑我。”
　　说着习惯性地朝怀里摸，摸了半晌，却什么也没摸到。他忽地想起苏九还在的那晚，朦朦胧胧感觉他在自己身上乱摸，不由微微蹙眉。

　　孙竹等了半天，见他从衣袖和胸口衣襟处到处翻找，不由道：“怎么？”

　　“原给你带了个佛手玉坠，在临安城见到有小摊上卖，还挺精致。不过不知怎的找不到了。”雁无晦懊恼道，“许是路上颠簸，给弄丢了。”

　　孙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却依旧笑着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有则有，没有也就那样，最要紧的还是你平安回来。”

　　“下次我便给你带两个玩意儿，补上这次的。”

　　“好！一言为定！”孙竹一听高兴得连酒窝都更明显了些。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孙竹向来喜欢磕牙听趣儿，这下雁无晦回来，立即跟竹筒倒豆子似的统统说了。说到最后，忽然提道：“官二爷今日捡了只白狐，听说欢喜疯了，让人传信回来，非说是个有灵性的畜生，今晚要让大家都瞧一瞧呢！”

　　“白狐？挺稀罕的，那白狐得有多大？”

　　“不大吧，官二爷只说拿了个笼子装的。”

　　“哦，那倒还挺小的。”雁无晦支手看看窗外，心不在焉道。

　　***

　　日夕之时，残阳落昏山，七步天带着乌泱泱一大帮教众替青龙堂分舵众人和雁无晦接风洗尘。
　　因着教众太多，便叫人把夜宴摆到了后山山谷的湄江岸边。山光水色，美酒佳肴，几十桌盛宴还带着好些个火炉。右使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堆除夕余下的烟火爆竹，见到十几岁的小喽啰便随手塞几个，一时间火光点点，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七步天跟左使、雁无晦和另三个护教法王坐一桌，正说着半年前阳泉叶家满门被灭口的事，就见右使抓着几根烟火，气喘吁吁朝这边跑来。
　　“教主，锦官到了。”

　　雁无晦夹着块豆腐正要吃，听到此话，又放下。

　　七步天哈哈一笑：“哟，这厮腿脚倒挺快，快叫过来。”

　　话音未落，就见不远处蓦然出现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左手拿刀右手提一鸟笼子，正大步流星往这边赶。

　　左使长了双刀锋似的眉，一见锦官这架势便抖了抖：“官二爷看来今儿个兴致颇高，半夜出来遛鸟。”

　　桌上众人除雁无晦外皆放声大笑，弄得刚走过来的锦官莫名其妙：“教主。”

　　七步天举着筷子摆手，笑了半天才道：“锦官，别告诉本座你这鸟笼子里装的真是只巨鸟。”

　　“哪儿呀。”锦官将刀一把拍到桌边，轻手轻脚地捧起这只竹篾鸟笼，摆到众人面前。

　　这鸟笼周遭捆了好几道铁锁，雁无晦跟着众人探起身，透过细小的网眼看去。依稀就看见个说白不白说灰不灰的毛团儿。那毛团儿身量出奇地小，顶到天也就跟人的两个拳头差不多。

　　锦官一本正经地轻咳一声，压低声音：“这就是那小畜生，把它捉进笼子里，可费了老子老半天劲了。”

　　七步天道：“怎么一动不动的？这小的，连做个狐裘围脖都不够。”

　　左使道：“倒闻不到臊味，怕是死了吧？”

　　“怎么可能！我这一路都亲自护着，生怕手下那帮粗手粗脚的东西给踹了！”

　　左使嗤道：“你手下可比你细致多了。”

　　锦官不乐意了：“怎么说话呢……”

　　几人七嘴八舌争吵在一处，雁无晦听而不闻，眉头皱得很深，只紧紧盯着那鸟笼看。末了，终究淡淡移开视线。

　　这场酒宴吃到将将鸡鸣时分才草草收场。雁无晦作为接尘宴主角，少不了又被多灌了几杯酒，头昏脑胀回了无梁洞和衣睡下。这一觉睡得极其不踏实，一连做了好几个噩梦，竟给魇着了。

　　雁无晦猝然惊醒，心跳骤快，慢慢起身。
　　外面传来几声哞叫，细细弱弱，朦朦胧胧，似是婴儿啼哭。他抖着胳膊去推窗，却发觉原来睡得并不久，天色还是透黑的。

　　又过两日，雁无晦正在无梁洞的庭院里练剑，忽然孙竹跑过来兴冲冲探头：“雁大哥，雁大哥，教主在天子冠，说是有热闹可瞧，我们去看看吧！”

　　雁无晦二话不说收了剑，朝他微微一笑：“好。”

　　天子冠乃是观山最高峰，登上去举目四望，如林赛海，天高地远，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尽收眼底。
　　老远便听得锦官跟杀猪似的在那儿嚷：“这畜生别提肉食了，就是一滴水都没沾过！拿银针戳它也不动，若不是还会流血，老子还道自己捡了块石头回来了！”

　　雁无晦表情没变，脸色却白了些，停了停，快步上前拨开众人道：“给我看看。”说着便去提那鸟笼。

　　锦官见他这般急切，立即跟饿虎扑食似的抱住，健壮的身子把笼子压得嘎吱作响：“你做什么？这可是老子的，就是死了也是老子的，别想碰它一分一毫。”

　　雁无晦只扫他一眼，分明没什么表情。雁眸深深，煞气重得却像厉鬼。

　　锦官脑袋一缩，便听他缓了一口气，冷声道：“好，我不动，你把它放桌上，我只看看。”

　　七步天也笑道：“雁哥儿难得对什么有点儿兴趣，你给他瞧一眼，也不会掉一块肉。”

　　锦官这才不情不愿将笼子放回石桌上。

　　透过笼子，见那毛团儿缩着，小得几乎捧不住，毛蔫蔫打着缕，脖子上几道深色伤口，背上有几处小伤还在往外渗血。雁无晦莫名觉得手脚发凉，淡淡问道：“这背上针眼是你扎的？”

　　“我这也是没法……”法字还没说完，锦官庞大的身躯已经飞出去了。

　　这凌空一脚，所有人都呆了，齐齐看向雁无晦。

　　“雁哥儿！”“雁大哥！”
　　“锦官！”“官二爷！”

　　锦官后背撞上不远处一株老松，低头咳了半天，一抹嘴角，竟擦出一丝血水，登时铜铃大的牛眼就怒红了：“雁无晦，你这是什么病！”

　　雁无晦也不搭理他，只轻轻提起那鸟笼，径直对七步天道：“教主，黄金屋那些东西就免了，这头畜生归我。你要锦官做的事，且交一件给我，算是给他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