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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十章 君主 ...

  •   1497年年初,虽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公开宣布萨佛纳罗拉为异端分子,但是弗洛伦萨的动乱仍然没有缓解。
      萨佛纳罗拉的信徒依旧狂热地聚集在他身边,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西泽尔和我只能动身再次前往弗洛伦萨。
      一个多月前西泽尔曾经奉教皇的口信前来弗洛伦萨,勒令萨佛纳罗拉和他的信徒放弃异端信仰并且前往罗马向教皇忏悔,但对于那群已经失去理智的狂热分子来说,一段不痛不痒的废话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这一次,西泽尔带了整整三十多人一同前往,目的不言而喻——就看萨佛纳罗拉是否仍旧冥顽不灵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闯进弗洛伦萨,然后在西泽尔的指挥下分散开来,西泽尔和我直奔多明我会的布道所。古朴肃穆的教堂门口已经聚集了为数不少的民众,等在那里听萨佛纳罗拉出来布道,西泽尔穿着亚麻斗篷和我混在人群里。我们选择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以防那些狂躁的信徒忽然失控。

      我和西泽尔一面围观,一面闲聊,我碰了碰西泽尔的胳膊,“真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趾高气昂地骑着马冲进教堂,然后教人把萨佛纳罗拉绑起来扔在你的脚下呢。”

      西泽尔耸肩,“我也不是总那样狂妄,米凯莱托,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就这么差吗?”

      “倒不是差不差的问题,你应该是那种执意要把所有违背你意志的人踩在脚下的人吧。”

      “你真是了解我。”西泽尔开心地笑道,“我倒是想让那个信口开河的异教徒趴在我面前舔我的鞋尖,可惜你看现在的场面——”
      西泽尔抬手,那广场上全是聚精会神的信徒,那些人眼中像是有股火焰一样,一个个都好似饿狼双目炯炯,只要看到任何一个上等人,都会立即扑上生吞活剥的状态。
      西泽尔遗憾地摇摇头,“虽然我也想趾高气昂地将他踩在脚底,但是我却没那个胆量啊。”

      “所以你就混在人群中听他的布道?”

      “是啊,”西泽尔露出孩子一样天真却邪气的微笑,“因为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讲了,不听一听真是可惜。”
      我心知肚明地抬了抬眉。
      西泽尔戴起了风帽,往人群中挤了挤。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正是月黑之时。
      西泽尔吩咐他的手下——那些闻名全罗马的波吉亚家的杀手们,被称为“黑夜里的刽子手”的一群精悍的武士——让他们跟踪多明我会的修士,埋伏在修士们起居的院落附近,在萨佛纳罗拉和他的几个追随者经过的时候,伏击了那些武艺平平的修士。
      萨佛纳罗拉的追随者都被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连带着听到风声的多明我会的修士也被一一抹杀干净,现场几乎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境界。
      西泽尔令人将萨佛纳罗拉的眼耳口全部蒙住堵上,捆成了一根圆柱拴在他爱马的后面,然后拖在地上一路骑至美蒂奇家的宫殿。

      而就在这个深夜里,美蒂奇家的当家主人——洛伦佐·德·美蒂奇,领着他的妻子儿女以及美蒂奇家的仆从,正浩浩荡荡地站在宫殿的大门处,毕恭毕敬地等候西泽尔的到来。

      西泽尔骑在他高大的坐骑上,颔首道,“晚上好,阁下。”
      洛伦佐躬下身:“万分感谢您的到来,波吉亚主教大人。”
      西泽尔向后抬手,“我有一个小小的礼物送给您。”

      于是西泽尔的手下将捆成圆柱形的萨佛纳罗拉扛到台阶上。
      洛伦佐·德·美蒂奇看着地上被拖得不成人形的黑色“物体”,漠然而优雅地一笑,“这真是雪中送炭的善行,主教大人。”

      “一点惊喜而已。”西泽尔坐在马上,神色颇有深意,“但是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个礼物的价值,不是吗?”

      我在后面听到,忍不住笑出来。

      说真的,我很少见过像西泽尔这样明目张胆地绑架、恐吓、勒索,数管齐下,然后却又能做得从容不迫,好像在进行着什么堂皇高尚的勾当一般,肆无忌惮地漫天要价。
      当前这种状况,若是美蒂奇家的主人面上表现出一丁点儿不愿意的神色,西泽尔立马就会翻脸,然后把萨佛纳罗拉放回去,这样弗洛伦萨和美蒂奇家的产业就彻底完蛋了。

      然而只要洛伦佐乖乖地付了足够的钱,足够让西泽尔心满意足,那么萨佛纳罗拉就会立即被押送回罗马,被教皇宣布为异端,然后绑上火刑架当众烧成飞灰。

      在如今的时代,任何人只要被送上火刑架,只要不是他在火刑架上长出一双翅膀来飞上天空,最终他的任何影响力都会像尘埃一样随着火焰消失无踪。
      这就是所有的教皇都热衷于将他的反对者当众烧死的原因——
      火刑现场的恐怖与惊悚,深深地震慑住民众的心。

      洛伦佐·德·美蒂奇当然不能说不,他如同热情的宾主一般,令仆人为西泽尔搬上了蹬脚的丝绒台阶,然后亲自走到西泽尔的马下,伸出手扶西泽尔下了马。
      西泽尔狡猾地笑着,等着关键的下文。
      洛伦佐招了招手,他的儿子乔万尼面无表情走上前,递上一张文书。

      西泽尔接过来看了一眼,淡淡翘起嘴角,谦虚道:“这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洛伦佐点头,“对于您与教皇陛下的慷慨相助,我们所积累的这些微不足道的金银,不过是一点心意而已。”
      他瞅了一眼西泽尔的神色,继续道,“十二辆马车昨天夜里已经从弗洛伦萨以及周围的金库出发,走最安全的路径,预计十天之后就能抵达罗马的天使堡。”
      说完洛伦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所以在我们美蒂奇银行的金币抵达罗马之前,您和您高贵的同伴们不妨在弗洛伦萨停留几日,我们美蒂奇家会如同最真诚的朋友一般招待主教大人。”

      西泽尔侧头冲我眨了眨眼。
      我知道,这个难以取悦的家伙终于心满意足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美蒂奇家的豪华大床里睡得甜香,西泽尔这个恼人的恶魔就把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米凯莱托,别睡了!你简直比我这个主人还要懒散几百倍!”

      “滚开……”我蹬了一脚,真准备继续卷回去,西泽尔忽然拎起我的被子,冷得我打了个喷嚏,“西泽尔!”

      “快起来!”

      “我真想揍你……”我最恨的就是他这一点,以前在比萨读书的时候,我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西泽尔这个家伙每天醒得比麻雀还早,还总是不放过我,死活要拉我去骑马。

      ——我跟马都恨死他了。

      我骂骂咧咧地起了床,被西泽尔拽出门,这家伙居然对弗洛伦萨的自由市场很感兴趣,从清早开始一直拉着我转到中午,对任何商品都很好奇,一直和那些各地来的商贾聊个不停。到了下午,他又兴致勃勃地回到维奇奥宫,参观了美蒂奇家收藏的浩瀚如繁星的精美艺术品。

      “你真的好闲,西泽尔。”我跟在他后面,对那些高雅的画作和雕像完全不感兴趣,无聊得直打哈欠。

      “这也是增长见闻的一种方式。”西泽尔正色道,“何况现在正是难得的好机会——在美蒂奇的黄金白银运到我父亲的面前之前,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弗洛伦萨享受假期。”

      我直摇头,“要知道波吉亚家的军队正陷在弗利的泥潭中呢。相比之下你可真是轻松。”

      “呵。”西泽尔冷笑一声,“还不是因为胡安那个蠢材——要是我,不出一个月,一定能驯服卡特琳娜那匹烈性母马。”

      我嘲笑道:“怎么驯服?又是美男计?”

      西泽尔停下来,眼神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这倒可以考虑看看。”

      “你真不要脸。”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西泽尔嘴角一弯,笑得像只狐狸:“走吧,天黑之前我们要到马歇塔花园去,有个很有意思的家伙想让你见见。”

      夜幕降临,我和西泽尔登上马歇塔花园的二层露台,四方的露台建造得非常精美,四周围着古典的罗马柱,露台中央用羊皮搭起了一个简易美观的帐篷,四周垂着轻纱,纱帘外则点着鸟兽形状的油灯,营造出东方宫廷里夜宴的气氛。

      弗洛伦萨的万家灯火就在露台以外,跳过园林的围墙就能观赏,我和西泽尔闲谈了几句,姗姗来迟的主人终于出现了。

      “尼可洛!”西泽尔看见走进来正脱下斗篷的男人,“你终于来了。”

      “主教大人,您必须原谅我的狼狈。”名叫尼可洛的年青男人向西泽尔鞠了一躬,歉意道,“我被那些‘上帝的选民’所追赶,差点就回不来了呢。”

      西泽尔向我指了指那个面容消瘦的黑发男人,“他是尼可洛·马基雅维利,弗洛伦萨的外交官。”

      尼可洛笑道:“只是个书记而已。”然后用仆人递过来的掸子拍打着衣服上的石灰。

      西泽尔见他一身斑驳,调侃道,“你该不会在躲那些天使一般的‘上帝的孩子们’吧。”

      “哦,”尼可洛露出夸张的表情,睁大眼睛,“我必须对那些天使们心怀敬畏。要知道撒野的孩子比成年人还要恐怖许多……”
      尼可洛说笑着,清理好衣袍,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转向我:“这一位就是您那个形影不离的伙伴了?”

      西泽尔看向我,露出一个微笑。我抬了抬眉,没有说话。

      “很遗憾,他不能说话。”西泽尔坏笑着说,“他叫米凯莱托·柯雷拉。怎么说呢……算是我的‘私人物品’吧。”

      我在桌子下面一脚踢了过去,西泽尔一笑。

      尼可洛略微迟疑地在我的脸上打量了一下,然后转向西泽尔:“柯雷拉?难道是卡斯蒂利亚的柯雷拉家族?”

      西泽尔晃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
      他抬眼看了看我,然后笑道,“米凯莱托只是我们家在瓦伦西亚的亲戚而已,不过——也许跟柯雷拉家族有那么一点遥远的联系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西泽尔移开了话题,“我今天去逛了逛弗洛伦萨的自由市场,倒真是大开眼界。”

      “哦?”尼可洛点点头,“这算是共和国的特色吧。我曾今去过法兰西和比利时的贸易口岸,还专门研究过布鲁日和威尼斯的市场,总结来看的话,没有什么比市场的繁荣更能支持一个国家的兴盛了。”

      西泽尔颇觉有趣,问道,“你觉得罗马拥有一个自由市场的可能性有多大?”

      尼可洛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西泽尔的神情,语有所指:“那要看谁是罗马的主人了。”

      西泽尔挑了挑眉:“教皇?”

      “哈哈,”尼可洛低声笑了笑,“那恐怕十分困难了。”

      西泽尔道:“你可以直接说没有可能。”

      “不,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尼可洛向西泽尔举了举酒杯,“有时候教皇的儿子也很重要。”

      西泽尔说:“教皇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尼可洛笑了笑,忽然换成拉丁语,说出了圣经里的一些动物的名字:“一头鹿,一只狮子,一只狐狸和一头山羊。”

      西泽尔愣了愣,略一想,然后微微笑道:“有趣。想必我是鹿,胡安是狮子,鲁克蕾西亚是狐狸了?”

      尼可洛诧异地看着西泽尔:“您真是太让我吃惊了。”

      西泽尔举起酒杯,和尼可洛碰了一下。
      席上两人言谈甚欢,尼可洛和西泽尔都是爱耍机锋人的人,时不时地挖苦某个国王或者公爵,又或是嘲笑某个主教或者市长,我对这些讲话都要绕好几个弯再说出来的人实在不感兴趣,一个人颇为无聊地喝着酒。

      西泽尔在说话时总是时不时地瞅着我,见我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那眼神更是转得十分灵动,就像是在舞会上,隔着人群和贵夫人调情那样,他的目光带着几分诱惑的意思,不断撩拨着我。
      我心里有些纳闷:这家伙该不会是在实践下午说的那个美男计吧?

      尼可洛见西泽尔渐渐开始心不在焉,于是提议道:“不如我们来个简单的游戏。”

      “嗯?”西泽尔回过神,“什么游戏?”

      “我们这边常常会玩一个‘二选一’的游戏。”
      尼可洛说:“我说出两个词,但不提出问题,对方根据这两个词猜测问题是什么,然后从这两个词中选择答案。”

      西泽尔点头道:“有意思。”
      尼可洛用试探的眼神不断地看西泽尔,西泽尔则始终态度坦然。
      尼可洛笑了笑:“那么我问了。”
      “西班牙人还是意大利人?”

      西泽尔也淡淡笑了笑,“西班牙人。”

      “教廷还是军队?”

      “军队。”

      “君主还是共和?”

      “君主。”

      “民主还是慈悲?”

      “慈悲。”

      “……”尼可洛却忽然止住声,西泽尔问道:“怎么了?”

      尼可洛摇摇头,遗憾道:“我虽然遇到了理想的君主,但我却为共和国效力;我热爱弗洛伦萨,但却又遗憾她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主人……”

      刚说到这里,别墅的围墙外忽然传来一阵大声喧哗,从露台看出去,只见一群破衣烂衫的人排成长队,举着火把停在马歇塔花园外,正在大声吵嚷。
      尼可洛赶忙起身:“看来又是那些萨佛纳罗拉的信徒,我去处理一下,请稍等。”说着他匆匆忙忙地走出帐篷。

      纱帘之内一时只剩下我和西泽尔。

      西泽尔黑色的眼睛仍旧有些撩拨地,盯着我,他举起酒杯,慢慢地喝下杯中的葡萄酒。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忽然说:“我,还是鲁克蕾西亚?”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

      “……没什么,”西泽尔轻轻笑了一声,放下酒杯,“我想我是有点醉了。”

      然而我立刻就明白过来了,他问的是刚刚那个游戏。

      我在心里笑了。脸上淡淡地,我回答道:“鲁克蕾西亚。”

      西泽尔脸色顿时一变。
      黑色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他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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