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魔堕凡尘

4、贫乏的时代

　　“出来巡视的确做对了。虽然没有找到给养，可这个——更有价值得多。”普罗克西努斯牵着马，命令他的士兵们收起战利品准备上路，一边向前走，脸上带着若无其事的微笑，低声对同样满身血迹的希罗尼穆斯说。
　　闻言，我不禁心惊胆战。他们刚刚杀了几十个无辜的平民，仅仅缘于灭口的需要。而他们竟然这么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巡视”而已！
　　“居鲁士会喜欢这个礼物的。”希罗尼穆斯走在他身旁，漫不经心地说道。
　　礼物？坐在马背上的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我也是战利品么？那个居鲁士又是谁？是他们的上级么？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普罗克西努斯温和的声音又响起：“送给居鲁士？目前我还没有什么打算。”他澄澈的褐色眸子突然瞥我一眼，“她可是了不得的财产。”
　　希罗尼穆斯叹了口气：“太过贵重的东西留在身边只能带来灾祸，不如赠送给更加有权势之人！”
　　普罗克西努斯笑了起来：“想不到你竟然也能像个哲学家一样说话。”他显然不打算继续话题，岔开去说些难懂的“重甲步兵”、“雅典海军”之类。
　　看他们三言两语就解决我的去留，我忍不住发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要把我带到那里去？”
　　刹那间走在前面的两人转过头来，希罗尼穆斯冷冷喝道：“安静，女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我一愣，皱起眉，却敢怒不敢言。这个男人似乎地位仅次于普罗克西努斯，惹火他的话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即使我是重要的“战利品”，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一时兴起，像杀那些平民一样把我也杀掉？
　　“没关系，反正她总是要知道的。”普罗克西努斯嘴角边滑过一丝微笑，语调轻快地说。“而且——只有我们的时候就算了，在其他人面前，你可不要对神的女儿这么粗鲁……”他的褐色眼睛移向我，神情温和，我却不禁抖了一抖。
　　比起粗暴的希罗尼穆斯，我更害怕这个能微笑着下手杀人的普罗克西努斯。
　　看到我的恐惧，他只是一笑，将我所不了解的情况娓娓道来。
　　他和他的士兵来自彼奥提亚，一个希腊的城邦。那是雅典北方的一片肥沃土地，出产的小麦让所有城邦羡慕。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叫做米里图，是一个富饶的沿海国家。至于行军的目的，他告诉我是为了投奔波斯的小王子居鲁士，帮助他对付庇西狄亚人。
　　这样，我算是知道了自己在小亚细亚的某个地方，却对年代一无所知，于是问起从那个喜欢卖弄风骚的男人那里听说的温泉关战役。普罗克西努斯告诉我，此时离那场著名的战役已经过了快八十年了。而在这八十年间，雅典同盟和斯巴达同盟经过二十多年的战争之后元气大伤，已经无力谱写像温泉关战役一样的史诗。然而，身为希腊宿敌的波斯却没有趁虚而入，或许因为几年前王权交替导致政局不稳，无力他顾的缘故。
　　政治先放一边，最基本的，我彻底明白了——我到了一个非常、非常落后的蛮荒时代。通讯基本靠嘴，移动基本靠腿，到一片新的土地，首要的民生事务就是找到干净的水！更不用说，虽然铠甲齐全，但这些人穷得只有一件衣服，而且只到大腿……
　　因此，像我这样，已经很好了——起码，他们中地位最高的人——普罗克西努斯，自称是彼奥提亚最高统治者的亲生儿子——正劳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而让我坐在他的马背上……虽然，马背上坐久了也很不舒服。更何况，王子的随从时不时从另一边向我投来杀气腾腾的目光！
　　看来普罗克西努斯的“巡视”走得不远，太阳还未升上中天，队伍便在一个小山上停了下来。
　　“我们的营地就在下面。”普罗克西努斯这样说着，牵着马走到山顶，笑容里有几分自满。
　　“哇……”我放眼望去，不能自制地惊叹出声。
　　面前展开的是黑压压一片铺满山上整个平坦高地的营帐，宛如大地为棋盘上气势如虹的黑子，几乎要延伸消失到苍茫的地平线似的，牢牢地盘踞在这个足以傲视大地的关键位置上。营帐排列得整整齐齐，其间还有不少黑点在走动巡视。这景象令我震撼得无暇计较他目光里的别有深意。虽然不会靠营帐来估计军队的数量，但只凭眼前可堪比拟3D史诗巨片的壮观效果，便足以想像这支军队的庞大了！
　　这时，从营地里驰出一队骑兵，向山顶奔来。
　　“帕西昂和苏格拉底也赶到了么。”普罗克西努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眯起眼睛看去，不禁为古代人的视力乍舌。我只能看到人马轮廓的黑点而已，他竟然连脸都能看清楚！“你们究竟有多少人？”我问道。
　　“原本两千，现在是三千了吧。”他环目一扫，轻松答道。
　　原来三千人就这么壮观了啊。如果是几万、十几万人……我想像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战场上正确指挥的重要性了。
　　“有什么想法？”
　　“很壮观吶。”
　　我老实答道。普罗克西努斯探询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淡淡微笑道：“是么……”一边转过头去，仍旧朝向对面奔过来的骑兵。他落叶般的褐发被风吹起漂亮的弧线，衬托着同样色调的眼睛和线条优美的侧脸，英俊得过分，即便从简•奥斯汀的小说中走出来的人物，怕也不会比他更出色了。
　　其实我的确被这个下马威给震撼到了，我很想这么说出来给有点忧郁色彩的美男子知道，最终还是管住了自己。既然无所谓他怎么想，我又何苦要让他知道我看破了他的用意？倒是不知道我究竟哪里表现得对他不屑了，令他感到有向我展示自己实力的必要性。
　　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放开缰绳向前迎向驰上山坡来的骑兵们，对方纷纷下马向他行礼，而他仍悠闲地立着，没有回礼的意思。
　　也是，普罗克西努斯是个王子吶。
　　“我是麦加拉人帕西昂，幸会，彼奥提亚的普罗克西努斯大人。”一个魁梧的男人躬身道。他三十多岁，线条粗犷，虽然口出敬语，但如此把别人的老家头衔都称呼的方式，令人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多少敬意。
　　“阿加亚人苏格拉底。”听到耳熟能详的名字，我竖起耳朵向出声的那人看去。见那人是有着橄榄色俊秀面孔的年轻男子，我一怔，忍不住脱口而出：“苏格拉底？”在我的印象里，苏格拉底应该是个衣衫褴褛长相丑陋的老头才对啊！不过，苏格拉底应该在雅典，这个年轻人不可能是那个著名的哲学家的吧！
　　我的声音立刻把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我心里叫糟，连忙闭上还来不及合拢的嘴巴。
　　“请问……有什么不对吗？”年轻人疑惑地看看裹着一条毯子的我，又看看一脸若有所思的普罗克西努斯，可能在估量王子站着时却能坐在马上的奇怪女人身份究竟有多尊贵，最终还是采取了彬彬有礼的态度。
　　在普罗克西努斯饶有兴味地注视下，我放弃让他为我解围的妄想，干笑着敷衍道：“对不起，只是有认识的人也叫这个名字罢了！”
　　普罗克西努斯发出一声轻笑，帕西昂趁机插入道：“普罗克西努斯大人，您还没有给我们介绍这位——”他犹豫片刻，接着说道，“……美丽的小姐是何人？”
　　“这位小姐的身份可是非常尊贵的。”普罗克西努斯拖长音，挑起两人的胃口，才收起笑容，“她从祭献给雅典娜的牺牲腹中出生，是智慧之神的女儿克里安！”
　　帕西昂和苏格拉底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我却想到普罗克西努斯不知道还要把这个谎言重复多少遍才能让“神的女儿”尘埃落定，不由得对他起了几分同情。不过，看他一脸诚挚和自满的神情，估计这对他根本不算什么困扰吧！
　　“那么克里安小姐是从哪里的雅典娜神庙出生的呢？最近与帕西昂围攻米里图，我一点也没有听说过呢。”苏格拉底瞟了我一眼。
　　“阿塞索斯的雅典娜神殿。”普罗克西努斯从容答道。“您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苏格拉底“啊”了一声，“您是说那个边远小镇上、一百多年前由吕底亚王阿律阿铁斯〔注1〕建造的神殿吗？”
　　“是啊，不过当地的蛮族人似乎把她当作怪物的样子。”普罗克西努斯笑道。
　　“这么说是您把身陷险境的神之女解救的？”帕西昂很“识相”地补充了一句。
　　普罗克西努斯给了他一个“你很聪明”的赞许眼神，点点头。“神之女受了不少惊吓，既然你们已经扎好营帐，我就带克里安小姐去休息了。”
　　帕西昂和苏格拉底似乎无话可说，便和我们一起回了营地。
　　普罗克西努斯命人特别支了一个帐篷给我，里面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当然，这个一应俱全是古代的标准。
　　我在里面东摸西瞧，许多东西都是闻所未闻的，颇令人新奇。
　　“还满意吗？”蓦地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我吓了一跳回头，就见普罗克西努斯微笑的脸出现在上方。
　　“还好，还好。”我平复一下忽然加速的心跳，小心翼翼地答道。
　　他环顾四周，没话找话似地说：“今天多谢你的配合了，克里安。”
　　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客气客气，你们说话我能插上什么嘴啊。”
　　只听到他回应似地一笑，随即沉默下去。我的目光垂下来，藤条捆绑的凉鞋，光着的小腿上伤痕累累，即使是一个城邦的王子也不过如此啊。我来到的，到底是有多“简朴”的时代呀！
　　“你怕我？”
　　“嗯！”我随口答道。猛然一惊，这不是套我话嘛！忙补充道：“您是王子，我当然对您又敬又畏了。”
　　“是么？”他半戏谑半质疑地看我一眼，声音放柔。“你应该是个有话就说的直爽之人。在我面前放松点就好，算是请求吧！毕竟我不可能因为你说错什么就惩罚你。”
　　我的嘴角一抽。说了这么多，最后一句话终于露出马脚。他脑子里想的果然是打打杀杀的事吧！“的确，我们现在是唇齿相依。”
　　“唇齿相依？”普罗克西努斯将这几个字咀嚼一番，看我的目光顿时有了深意。“克里安，你果然是神之女呢。这么有趣的用辞，即使是全希腊最杰出的演说家也要自愧不如。”
　　这四个中文字，究竟经过了怎样的程序被译成希腊语呢？我的脑袋上挂起三条黑线。“你说我是在那个什么地方的神殿出生的，不怕有人去打听拆穿你吗？”
　　面对我的疑问，普罗克西努斯显得毫不在意，“从这里到阿塞索斯要十几天，不论是帕西昂或苏格拉底都不会白花时间和人力的。”
　　“为什么你认为是白费呢？”
　　“任何一个有远见的人，都不会意识不到神之女的价值，因此也就不会轻易摧毁这种价值。”他轻轻地，然而斩钉截铁地说。
　　即便如此，这样深信不会有阻碍，不也是很武断的吗？我无可奈何地想。不由我不担心，现在，我的命运根本就是和这个男人拴在一起的。
　　“放心吧，从前雅典一个叫佩西斯特拉托斯的僭主也用过这种把戏。而且，他的所谓女神只不过是一个长得特别高大的民妇而已。那种女人，根本无法与你相比。”普罗克西努斯安慰似地说。“而且，这些人绝不会比号称最聪明的雅典人更难欺骗。”〔注2〕
　　我叹了口气。
　　忽然帐门一声响，光线射进帐篷里来。与此同时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克里安小姐，我是来照顾您的女奴——”戛然而止。
　　我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少女将帐门掀开一半，却怔怔立在门口，显然是没想到普罗克西努斯也在。
　　“谁允许你不询问就擅自进来的？”普罗克西努斯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严厉。过了片刻，他的嗓音回复温和，稍稍抬高声调向帐外问道：“翁布里娜，你在外面吗？”他回头对我歉意地一笑：“我的妻子。”

　　〔注1〕吕底亚：爱琴海北部、黑海东部的小亚细亚的一个国家，首都在萨尔迪斯。
　　阿律阿铁斯：吕底亚王，在位68年。他的儿子克洛伊索斯与梭伦同时代（公元前560年即位），后来为居鲁士大帝所推翻。
　　〔注2〕佩西斯特拉托斯为了取得雅典政权，找到一个标致的女人（身高178cm），谎称其是雅典娜，把全雅典城的人骗得深信不疑。当然，不是所有希腊人都那么迷信，连对神十分虔诚的希罗多德都认为此事愚蠢之极。

作者有话说

　　嘛……文思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