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三十七章 千秋家国 ...
-
秋去冬来,又到了囤白菜的时候。
今天周泰没有按时来收购他的白菜,天都擦黑,孙策脚下还是一堆卖不出去的烂白菜叶子。
陆逊打了个哈欠,也好脾气地陪他等。
有想占便宜的过来讨价还价,想用三串钱包场。
孙策最讨厌还价的,吵着吵着又要拔刀子。
突然街上来了一群官兵,看着身上的衣服好像不是寻常颜色。
闹事儿的掉头就跑,孙策却站直了身子,暗淡的天光下,身穿粗布衣服的身形依稀是当日风采。
“你们终于来了,打算怎么处置我?”
为首的那一人很是面生,往前走了两步,利落单膝跪下。
身后官兵,也跟着他跪下。
“桓王殿下,皇上召你入宫。”
孙策被这突然的一处搞得有些昏:“什么?孙权他找我入宫作甚?”
“殿下,皇上要属下带话。山陵将崩,请桓王入朝主持大局!”
“什么?”
比他先一步惊叫出声的是陆逊,孙策眼睁睁看他疯了一样上前,揪住领军的衣领:“你说什么?皇上怎么可能不杀他……”
领军不说话,只是看了眼孙策,见孙策不表态,就默默不语。
“不可能,孙权他……”
孙策见陆逊状似疯癫,默默压下心头一丝苦涩,过去握住他肩。
“伯言,你听我说……”
“离我远点!”陆逊大力挥下他手,跌撞跟他拉开距离。
“这位是陆大人吧,皇上有令,请陆大人一同回京。”
“我当然要回京,我要当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陆逊面色如纸,眼中全是死灰一般的颜色。
孙策一把拉住了他:“你还搞不清楚状况?最近朝中死了多少老臣你知不知道?孙权为了让百官归心于我,杀了忠心于他的股肱重臣。你这次回去,他会留你性命?”
陆逊转头,绝望的眼神看得孙策一个冷颤。
“我当然清楚。我还知道孙权一死,你就能登上皇位,而我这十几年隐忍谋划,到头来都败给了什么家国天下!去他孙权的家国天下,与我何干!”
“那你也不能回去,你回去必死,孙权不会放过你。”孙策拉过陆逊,塞进他手里一把贴身的匕首,“你留着,等天下安定下来,给我一刀就是。”
陆逊接过匕首,拔刀出鞘,刀刃雪亮。
“孙策啊孙策,你这句话,说得好没诚意。”
“我要是能亲自下手杀你,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孙策还想说什么,只见耳边寒光一闪而过,刚才给陆逊的匕首擦过他耳际,直直钉入身后的砖墙缝里。
“草民祝陛下万岁万万岁,从此国运亨通,再无一人掣肘。”
孙策觉得自己很傻,居然在这时问了一句:“那你呢?”
“眼不见为净。”陆逊抢了一旁官兵的马,头也不回地朝着无人的街道奔走。
“不能走!”
“让他走!”孙策拦住了官兵,“谁敢拦他就是跟我桓王过不去。”
面对未来的主子,官兵们都识相地停了下来。
萧瑟秋风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再回头时街上已经没了陆逊的身影。
走吧,从此眼不见为净,好过日日有情却不能动情,徒受折磨。
“随我进京。”
“皇上,人到了。”
孙权坐直了身子。天气凉下来,他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热气总是散得特别快,要再聚起来却很难。
可是他却不愿意躺着,就算病得最重的那几天,他也是靠在榻上接见群臣,一点也不含糊。
御医摇头,不无惋惜地说,本来是一年的命数,被他生生缩减成了半年。
孙权道不可惜,当一年的废人,不如当上半年真正的皇帝。
当然还有一句话他没说。
这个皇位,沾染了多少鲜血,他坐着一天,就没法容许自己懈怠。
“宣他进来,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陛下。”内侍应声,俯首退出殿外。
孙权忽然有点期待,这个时候见到他,会是什么表情?
殿外进来一人,形象不怎么好,一脸的风尘仆仆。
孙权站起,一步步朝他走去。
“伯言,你终于来了。”
陆逊没想到,再见到孙权,居然是这幅光景。
原本英姿飒爽的少年天子如今苍白得吓人,眼眶周围一圈青黑,更显得形销骨立。
“伯言,朕知你会来。”“
是啊,我的心思陛下总是猜得很清楚。”
“伯言又何尝不是通透的性子,想必朕的心思你也早就猜透了。”
陆逊点头,一张脸上只余岑寂。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伯言,朕跟你一样,都是求之不得的结局。”
陆逊垂眼:“陛下跟吕蒙,是一片真心难得。”
“那跟你呢?”孙权盯着他看,一双眸子还是通透清澈。
“南柯一梦罢了。”
“对,对,朕想了很久,都不如这个词儿贴切。”孙权勾起嘴角,难得会心一笑,“伯言,你跟朕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儿。”
陆逊也笑:“我从头到尾都是陛下的兵刃,武器和人哪有成双对的道理?”
“你不是兵刃,是一匹悍马。但是烈马妨主,朕且问你,还记不记得这个?”
一块玉佩,裂纹里渗了黑色,像是凝固的血迹,上面刻着一个“陆”字。
“十年前,你曾经说过,要是忘记陆家灭门之仇,就把这块玉吞了。”孙权缓声,把玉握在手心,“朕现在要你忘了,只要你说一句忘了,朕砸了这玉放你走。”
陆逊仰首,无声地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这话,将陆逊置于何地啊?陆家一百来口,死得不明不白不说,现在你让我走,看孙策登基,我跪地上山呼万岁?”
孙权叹了口气:“朕想放过你,是你自己放不过自己。”
桌上有酒,白玉的酒壶酒杯,酒水煞是清冽。
孙权执壶,给两人杯中都满上。
“朕记得你最爱喝这桂花酿,十几岁大的孩子抱着坛子喝,醉了就到处找人作诗。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口味变了没。”
陆逊接过酒杯,朝孙权举了举。
“没变,从小认定了的味道,忘不了了。”
孙权也举杯,看陆逊一饮而尽,人也像风中落叶一般向后仰倒。
最终他还是没来得及接住陆逊,只能眼睁睁看那人倒地。
杯中酒水倾斜,孙权索性倾倒了酒杯,任由清冽的酒香在室内飘散开来。
手心玉佩冰凉,湿黏黏沾上了一层汗水。
孙权平静,唤来人收拾残局。
“这个东西,跟人一起烧了吧。”
桓王入京,正见一队人缟素扶棺出城,阵仗很是庞大。
孙策皱了皱眉,看那漆黑大棺擦身而过,心里不知怎的惶惶,连忙拦住一人:“这是谁出殡?”
那人恭敬:“小的也不知,只道是皇上一位旧友,皇上特意嘱咐要风光大葬。”
孙策顿时觉得浑身冰凉,一挥马缰,胯下骏马就有如离弦箭一般冲了出去。
养心殿,一直卧病的皇帝居然没在内阁休息,而是搬了个榻坐在风口,像是在等他。
“孙权,你杀了陆逊?”
孙权点点头,下一刻人被揪着衣领拎起。
内侍大惊,一口一个桓王叫着扑上来拉扯。
孙策一脚把人踹开,恶狠狠盯着孙权:“不可能,他说了眼不见为净,怎么还回来京城送死?”
孙权握上孙策手腕,手上力道根本没法跟孙策抗衡:“你以为,他能安安稳稳看着你君临天下,然后装作什么事没有一样继续过日子?他是来京城求死,你这点还不明白?”
“我说过,他不会杀我!”
孙权笑,苍白的脸上笑容格外凄凉:“朕只知道,朕亲手埋下的祸根,要亲手拔掉,方能保大哥河山永固,国祚绵长。”
话没说完就被孙策狠狠摔在榻上,孙权抹抹嘴角笑得嘲讽:“大哥不必动气,你是皇帝,这天下都是你的,再也不会有人跟你作对。”
孙策只觉得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掌心虚握,握住的都是虚空一片。
许久许久,孙权才等到他下一句话。
“他葬在哪里?”
“人烧了,骨灰撒在江里,这会儿应该已经冲干净了。”
这一下是实实在在吃了孙策一拳,孙权拢了拢即将涣散的神智,抬眼看孙策。
嘴角的血,好像擦不干净了,于是他用手捂着。
孙策却好像没看见,转身出了殿门,再也没回头看上一眼。
“大哥,北方魏国扰边,南方战事方歇。天下之大,交给你了。”
孙策背影顿了一下,孙权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一句回应。
“知道。”
孙权释然,紧捂着双唇的手指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鲜红蜿蜒流了一身,人也软软地倒在了榻上。
孙策刚走下玉阶,只听背后钟声响起,众人皆跪,一时间天地恍若凝滞。
孙策扭头,越过重重台阶,似见一人白衣似雪,在空寂的回廊上一个转身。
再去看时,却来不及看个真切。
恍如,梦回一场。
后记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奖励耕织,减免赋税。吴国战乱多年,终于得以休养生息。
先帝驾崩,举国缟素之际,却有人入夜在荆州城竹林中,见一人红衣剑舞,身形翩翩如云中之燕,仿佛不知国丧为何物。
月明清风照,待子立中宵。
林中风过,依稀有玉器相撞之声回荡,叮咚作响,久久未绝。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