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梅不同

15、幸福之路

　　尧寻跟在铭的身后走出天使。他进到车里，伸手推开副驾驶门，抬眼望向铭。

　　铭似乎稍微犹豫了一下，但也没有拒绝。刚坐进去，尧寻便探过身子帮他系上安全带。

　　若有若无的古龙水混合着浓重烟草的气味从面前飘过，铭下意识向旁边躲避。尧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闻到铭身上清新的气息，不由得自惭形秽。他后悔这些天抽了太多烟，联想到铭的洁癖，不住讪讪地道歉：“对不起，这几天没顾上换衣服。”铭笑了笑，虽然没说话，但是表情很放松，眼珠黑而明亮，目光也是温润柔和的。

　　看见久违的笑容，尧寻松了口气，把刚才那丝难堪抛到脑后。

　　今晚铭对他笑了两次。他开心地想，这是个良好的开端。

　　也许从今天起，一切都可以重来。

　　司机在暗暗窃喜，此时的心境，恰似穷途末路之后峰回路转，怎不让他惊喜万分，乘客却因为即将迎来的莫名遭遇而忐忑。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不开口，刚才那个小插曲带来的轻松氛围消失了，沉默令气氛变得尴尬。

　　尧寻突然间有些走神，幸运来得太匆忙，让人不敢确信。他强令自己专注于驾驶，眼角的余光里，铭望向窗外，目光平静，表情淡然。

　　城市的夜景飞速向后退去。

　　橘黄色的路灯照亮前方的路，并和楼顶闪耀的霓虹共同将黑夜装点得富丽堂皇。各色彩光纵然璀璨却不甚明晰，它们虚情假意，变幻无常，将一概事物皆涂抹得妖艳而绚烂；它们与黑夜狼狈为奸，企图用假象迷惑世人纯洁的双眼。

　　道路两旁的灯光延绵不断，连成一条条摇曳的彩带，视线尽处看不到光源的地方也并非全无光亮，那里依稀有朦胧的暖红色纱幕飘荡，华丽，飘渺，海市蜃楼般蛊惑。

　　眼前的一切极像某只神秘之手搭建的华美布景，美轮美奂，俗丽地温暖，给人带来恍惚错觉，他们正踏上投奔光明之路。

　　前方有天堂在召唤，迎上去就能遍享阳光普照，在这秋寒的夜里拥抱如春的煦暖。但有时眼前骤然混沌，似乎前路莫辩，又好像是在迈向地狱的大门，潜伏在黑暗中的魔鬼悄然张开血盆大口。

　　地狱抑或天堂？前途未卜，真假难辨，如此这般光怪陆离的念头不断涌上铭的脑际，纠缠着他，不离不弃。

　　他不太懂今天的自己，心有点慌乱，失却素日的冷静。这种失控感让他极端厌烦。或许只是因为父亲的关系？！

　　心烦意乱，不能再想，铭把注意力集中到车内。

　　此时车已上了高速，单调的驾驶令人乏味，数日不眠不休积攒下来的困倦引来一阵轻微眩晕，尧寻猛然警醒，按下点烟器，拿出烟。铭似乎一直在注意他的举动，从旁边伸手取出烟点燃，递到他手中，依然没说话。

　　尧寻的心为这个小小的动作而雀跃不已，所有的乏困霎时不翼而飞。无限欢喜在胸中流淌，他亟待与人分享，极想说几句温情的话，斟酌了半天却变成一条类似废话的建议：“大约要几个小时才能到，你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说完便关掉顶灯，并准备为铭调整椅背的角度，但铭摇头拒绝了。

　　他向来浅眠，这几年经历坎坷，人就变得异常警惕敏感，在车上根本睡不着，何况在另一个人的注视下。

　　忘记了从何时开始，拥有一个美好的睡眠已成为奢望。

　　尧寻的保时捷很宽敞。车子平稳滑行，发动机单调的低鸣逐渐演变为催眠曲。

　　尧寻用眼角的余光关注铭的一举一动，一刻也不放松。铭的呼吸在耳边逐渐变浅变平静，脸微微侧向他这边。

　　铭放松身体垂下眼睑的那刻，尧寻便熄灭香烟，减慢车速，以最低限速行驶。此刻，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身边，突如其来的幸福令他不知所措，欢欣、惊喜、满足……种种美好感觉充溢身心，这期间又夹杂一丝莫名的恐惧，担忧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突然飞走，于是他开始祈祷，但却不敢要求太多，贪心会使希望渺茫，便只盼这条路永无止境。

　　心被高涨的快乐填满，即将抛开身体的束缚远走高飞。

　　不时有同向的车子超过，借助窗外一闪即逝的灯光，尧寻的眼协同心一起贪婪地记录着身边这个人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宛如多年之前初次的相见。

　　在他身畔，忽明忽暗的光影里，铭的睡容安详而沉静。黑发散落在饱满的额头，不时伴着车子的行进轻轻颤动，双臂交叠放在身前。这样防卫的姿势也许是怕冷也许是在防备什么。

　　那几缕发丝一颤一颤，尧寻的心也跟着不断颤抖，最终连握着方向盘的手也不能保持稳定。

　　他不敢再看。

　　其实根本不用看。

　　他知道那疏朗的眉怎样在发丝掩映下斜飞入鬓，记得那细长的凤眼如何上翘以及它们造成的凌厉角度，清楚它们勾勒出的线条多么妩媚流畅以及它们的长短；他会计算当那对明眸闭上时密而长的睫毛在那下面铺陈出的阴影的面积，数得出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轻微翕动时随时可能变换的频率，甚至当那人微笑时唇角牵出的昂扬的弧线他也能画得非常精准……

　　他的脸，他的一切早已镌刻于心田。

　　今晚，他们一路同行。

　　心中温情满溢。

　　夜，这样深这样凉，他想开启暖风，却担心干燥的热风会吹得人不适；他想将外套盖在铭的身上，但怕惊醒他，又担心衣服上浑浊的气味让他难受。这都不过是瞬间的心思回转，没有迟疑没有犹豫，他把自己的外衣轻轻搭上铭的肩头。

　　几年来，铭第一次睡得这么沉。

　　他回到童年，见到了爸爸，还有家乡美丽的红枫。

　　他在梦中流露的笑容那般天真烂漫。引诱得尧寻在高速出口停下车，痴痴看了很长时间 。黎明前暧昧的天光里，他望着他生命里最珍贵的少年，他的眉梢，他的眼角，他纯洁如初的笑颜。他被他深深打动，满足而充实的感觉在周身流淌。他不敢呼吸，不敢眨眼，生怕眼前这般美景不过是一场行将破灭的梦。

　　到达目的地时，天即将破晓，看看时间，尧寻不好意思地笑了，平常不过三个多小时的路足足走了五个小时。他把车子停在路边，偷偷地，像做贼一样在铭的腮边匆匆印上一吻。

　　唇畔温软的触感令他心中柔情激荡，但他随即便看见铭怕痒似的皱起眉头，抬起左手，他吓了一跳，像被现场捉住的窃贼不知该向何处躲藏，只能低下头，心里一阵惊慌，但是铭的手只是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随后便落下来平放到腿上。

　　外衣滑落下来，尧寻重新将衣服盖好。

　　衣襟下露出一只修长的手，在晦暗的微光中显得苍白而脆弱，他轻轻将掌心覆上铭的手背，闭上眼睛回味掌中的记忆。当年那个朝阳般的少年，他的手也如阳光一般柔软而温暖，可是今天，铭的手温度很低，低到让他不敢放开。

　　他不忍唤醒铭，于是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探进那只寒凉的手下面，掌心相贴。他想给他输送温暖，也给自己留一丝偷窃的欣喜。

　　天色渐渐亮起来，铭在尧寻的凝视下睁开眼睛，对方眼神中的微妙含义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他低下头，身上盖着尧寻的外套，味道有些刺鼻，掌心也被两个人的汗水润湿，潮热粘滞，不很舒服。他皱了皱眉，挪动一下身体，可不知怎么却没有想到挣脱。

　　他发觉有些无法言喻的轻微不安，让他心里一跳，脸颊也被这个奇怪的感觉熏染，慢慢热了起来。于是尧寻便看到他的脸像两张纤薄的生宣，一层浅淡的红晕如掺了水的胭脂倏忽洇开。

　　诱人的色泽从双颧开始，一点一点弥散到耳际。

　　因为才从睡梦中醒来，铭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神也朦胧着，孩子一样迷茫而无措。

　　慵懒的，自然的，动人心魄的美。

　　尧寻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眼里充满爱慕和宠溺。

　　铭茫然地抬起头，对视的瞬间，看见尧寻的瞳孔里印出自己的脸。

　　这么专注的凝视，温柔又暧昧，熟悉到跨越了时空，回到多年前的亲密无间。

　　心突然变乱，他睁大眼睛，从近在咫尺的注视里，找到奢求已久的诱人的安全与温暖，心里一热，差点就激动地扑上去攫取，千钧一发之际，他遏制住了这种不计后果的冲动，因为他就在刹那之间记起，尧寻的爱是柔密的蛛丝，看上去透明美丽，摸上去柔软顺滑，但那些绵长的蛛丝纵然柔软纵然纤细，却极有韧性，耐性也极佳。它们意欲将他一点点缠紧，缠成一只厚重的茧，约束他的翅膀，令他从此再不能飞翔。

　　那是他曾经拼命逃离过的枷锁，今天它们又回来了，织成天罗地网欲将他紧缚。

　　太危险。

　　他转过头，垂下眼睑，把目光移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