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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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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林熙就是那个人?”平月老人吃惊的笔一抖,画了月余的一幅丹青顿时染上一滴墨污。
“是。”
“……可他是惘生的朋友。”惘生这孩子已经够辛苦了,叫他怎么忍心?
“回先生的话,恐怕不只是朋友。”
“此话怎讲?”
话说那日天明之际,惘生终于退了烧,总算让林熙心下稍安。仔仔细细的端药送水且不去说它,大夫虽说是可以动身,林熙却硬是把惘生拦在床上多歇了一日。第二天再用轻功追上大部队。这一切让平月老人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只是沈默的向京城进发。
京城,已近在眼前。
“爷,吴公子,在这个茶亭歇过后再走上两个时辰京城就到了!今晚上,咱们能睡在京城拉。”打小生在皇城根下,小安是头一回离京这么久办差,眼见着能回京了,那股兴奋劲儿三里外都听得到。
“看把他乐得。”林熙笑着喝了口茶。
“京城有什么好,这么招你喜欢?不就是一座城么,皇上住在宫里,你又瞧不见。”难得小安看上去真的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惘生难得兴致来想逗他一逗。
“公子这句话实在。可,小安是王府的家生奴才,打睁眼起就没离京这么远过。人出门在外,总要念个家不是。何况王爷待我们不薄。”
“呵呵,话倒也不错。”惘生突然没了逗弄小安的兴致,小安的话,又戳到了他的痛处。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已经不会像当年那样心神巨变了,至多不过是稍稍的失神一会。事实上,他此刻心中惦念的更多的倒是这个正坐在自己身旁的男子。
“你说到了京城会发生什么?”
“我只负责钻圈套,设圈套可不是我的专长。”林熙笑得满不在乎。
京城到跟前了,还有拿这开玩笑的心情,让惘生哭笑不得。
“你这句话可只对了一半,你的专长可不止钻圈套。得罪人、气死人、惹得人满江湖的追杀你,这才是你的专长。”
“瞧你这口气,就知道是和我呆久了的。很有几分刻毒。”林熙又笑。“只是,人不惹祸,祸也会追着你跑。”
“这话从你口中说来倒是稀奇。说来听听。”
“我只提几个人你就该明白了。”
“听着呢。”
“洞庭十八寨的君璧儿,天鹰堡的蓝凤娟,还有那……”林熙一边在那里数着人名,眼神却是紧紧地盯着惘生,生怕漏过眼底眉梢一丝一毫的异动。
“哦?”惘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心中想了两个答句,却怎么都让人有所误会,只有闭口不语才是正道。
嘴上固然不能说,惘生心里的账本倒是清清楚楚。
四年前洞庭十八寨寨主的独生女儿君璧儿比武招亲,言明胜出者不但可以抱得美人归,待现任寨主归天之后,十八寨便是君璧儿的嫁妆。当时江湖是各路青年俊杰都争先恐后,谁知恶斗三天三夜之后,漠北飞狐终于取胜之际,却见君璧儿双眼红肿的在全场人面前跪下说自己倾心于“莫愁公子”林熙,此生非君不嫁,并愿意将十八寨交出,只求能保一身清白。漠北飞狐出道以来和曾受过如此羞辱,又无法对着一个泪眼汪汪的女子下手,这笔帐便算到了林熙头上。可怜林熙从头到尾都没搞清楚状况,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强敌。
至于天鹰堡,那更是荒唐。那日林熙不过曾经恰好顺手救过天鹰堡堡主,应邀去人家堡上小住两日,却不知怎的硬让堡主之妹蓝凤娟看上了。人家羞答答提亲,岂料林熙一口回绝,蓝凤娟自诩为北方第一美人,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扬言道只要有人能提林熙头来见,无论年纪美丑,一概下嫁。林熙顿时又不知多了多少想抱得美人归的敌手,真是烦不胜烦。
什么叫无妄之灾,看林熙就晓得了。
所谓武林贵公子,就是如果拒绝爱慕者会被人追杀,如果接受,那就是夫妻俩一起被追杀,基本上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惘生……” 看着惘生冷淡的模样,喝下明明是清茶,却殷殷有了黄连的苦涩。这个人,真的是不记得了么?还是……不想记得。
“怎么?”
“到了京城后有什么打算?”
“本来就是陪着你来的,自然你去那里我便跟着。”惘生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让林熙本来已经冰冷的心不由又是微微一动。“反正先生是要常住京城了,先陪你办完事,再去叨饶先生也不迟。”
又是这样。
“这几日怎么慕容大小姐倒不过来亲近你这个哥哥了?”
“说是哥哥,我这个哥哥恐怕与她还没有那个强盗亲呢。”寻亲?不过女孩子的一时冲动。
正说话间,惘生抬头远远的就瞧见绿儿正冲这里来。
因先前认识的时候颇有些不愉快,自从两人同行以来,绿儿一向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此次会特地前来,倒颇令人意外。
今日绿儿一身蓝色曲裙,一路迤逦行来,佩环叮当。眼看着到了两人跟前,林熙虽有些不情愿,却也在惘生的厉眼之下,一起起身相迎,总算不曾失了礼数。
“绿儿姑……”惘生正开口,盈盈笑着回礼到一半的绿儿却突然发难,宽大的水袖中猛地撒出一大蓬白雾,袭向两人!
迷魂散!
惘生站的最近,又毫无防备当场一头栽倒。林熙见势不对,苍忙间劈出一掌,将迷雾劈得稍散了散,一个纵身就外茶亭外急窜。谁知脚刚刚离地,一蓬细针又如影随形附骨而至。林熙半空中无处接力,眼看要中招,竟然急中生智将一直不离身的琵琶包裹一拉一扬一旋,将大半细针全都卷了进去。脚跟才刚落地,不待林熙应变,又是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林熙手一旋从靴子中拔出匕首,正待破网而出,鼻端却突然问到一股异香,顿时浑身力道尽歇,被网了个正着。一队兵勇刹时蜂拥而上,就林熙困得严严实实。林熙挣扎着向惘生看去,却正看见小安愧疚的眼神。
被算计了……林熙被迷晕前最后一个念头。
“都办妥了么?”
“回先生的话,都办妥了。”
“惘生呢?”
“刚才来人回话说醒了。”
“话说了么?”
“说了。”谎言已经编成,信与不信,却端看那人了。
平月老人听到这里,才又继续画他的岁寒三友图。惘生阿惘生,为师的能做得也只有这些……
已是深秋,小河中的荷花早就谢了。原该除个干净枯枝残花,却为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给留下。偏偏此刻午后阳光只好,映着河面上得残荷,反倒显得不伦不类。河上一座九曲桥,连着一条小径曲径通幽,若再走下去,正好能瞧见一扇大开的窗,一个发呆的人。
林熙,弃他而去了。
虽然按照绿儿的官方说法是,当时绿儿意在捉拿叛徒小安,却一击不中,导致小安逃逸。林熙与绿儿两人共同追出百里,协议绿儿回来保护一干人众,林熙则继续追缉小安。原来大概还有若干修饰词,颂扬两人的英勇和林熙的拔刀相助之类的。可无论加上了多么华丽的词藻,对于惘生而言,整件事情再简单不过:不过就是林熙,再次弃他而去了。
不是第一次了,总是这样不告而来、不辞而别,从来不顾别人心头的失落。满心欢喜推开门,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
原以为……原以为,这次,会有所不同。
惘生有些厌恶的皱皱眉头,换了一个姿势,浑然不觉手中的书页已有半个时辰不曾翻过了。
心底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又在期待那些不该期待的事情。
合上书推开一边,刚想回榻上小睡一会,远远的就传来了李茂年的声音。
“你怎么还在这里?!”
“在自己房里有什么不对。”
“进京也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你整日里窝在房里,这怎么也不对啊。我看别说京城胜景,就是这府第你大概也还没逛遍。”
“你今日来是带我逛这府第?”
这个笑话真冷。“你真是越来越会说笑了。我和锐涵打算去茶楼会友,你也一起来吧。”李茂年说完,顿了顿,又加了句:“这也是先生的意思。”
“……我今日倦怠的很,只想睡个回笼觉。”
“前日你说想念两卷书,结果大半个月了,你还在看这本士林轶语,前前两日,你说想写字,结果门楣上的空到现在还是空。现在又睡觉了?”
惘生被一顿抢白,顿时尴尬的无话可对。
李茂年是个直肠子的人,虽然念了一肚子的文章,却也只会笔上生花,一开口便常常是不留情面,因此倒最是能应付这样的九曲回肠。
惘生还待开口,李茂年已是不耐地一把拉着惘生抬脚便往外走。
急得惘生一个劲的道:“等等!茂年!至少让我换件衣服!”
半住香后,京城的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便又多了三人。
听着李茂年说方才的情形,周锐涵不禁抚掌大笑,“果然只有茂年治得了你。我几次三番的请你都请不动,今儿茂年一出马,你可不就来了。”
那种情形,无论他愿与不愿都得来吧。惘生只是无奈的笑。
“还好我们今日总算将你拖了出来,总算是大功告成。不然,先生又要担心好久。”
惘生原本还有些许怨言,听到这里却只剩下了愧疚之心。先生待自己,如师如父,自己却让老人家担心,实在惭愧。
“先生,最近还好么?”
“还算得不错吧。”自从见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师兄,先生早也忙晚也忙,幸亏绿儿顾应得周全,身体倒也还硬朗。
“今日特地拉你出来,其实想请你去一个地方。”
“愿闻其详。”
“再过两个月就是先生六十大寿,我们是必要送礼的。可是若送钱物,未免太俗了些,难得我们几个聚在一起,不如将生平的得意之作拿出来一起付梓,凑成一本合集,岂不妙哉?”
“锐涵果然是妙人,这个主意果真妙极!”
周锐涵与李茂年听的惘生连声称赞,相视一笑道:“早知你会同意,我们早就将你早年书院里的策论选了几篇,今日就是请你去看书稿的。另外,也是想问问,你最近有什么得意文章没有,也加进去。”
“真是为难你们两个了,这种贺礼原该选些诗赋,想是为了迁就我,才改成文集的吧。”到底是半途出家,策论文章重在实务,他倒也做得不错,只是诗词歌赋,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个平平,万万是不能献丑的。
“新皇初登大宝,正是务实进取的机会,策论文章,正是应时应景,我们那位二师兄想必是喜欢的。”
“可,天威难测……”
“这点我也犹豫过,可十年前的文章,又是时效极强的策论,当不碍事。”
周锐涵说着快走几步,指着一家店面笑道:“就是这家三宝斋了。”
三宝斋,果然是个宝,就算里面的伙计掌柜也颇有几分书卷气,至于店面虽然不及新开的书肆来的宽敞,却收拾得井然有序,又因是老字号,客人络绎不绝,却是个好地方。
惘生细细打量了一番,看着几个站在一边的书生,心下有些揣度,却不知如何开口问。
周锐涵却是个明眼人,也不带惘生相好措辞,就道:“这三宝斋书生多,穷书生更多。平常书肆,若只看不买是要叫伙计骂出去的。这里却是个好地方,大大方方的人你看,只要你看书小心,不要弄坏了就成。有时候和伙计看熟了,他们还会帮着留几本卖的快的好书。因此在京城学子间颇负盛名。”
“好会做人的老板。”
李茂年也回头赞道:“果然不愧是锐寒选的地方。”
周锐涵面上略带得意之色,抬脚在前面走,两人跟在后面走到书肆后面,走过存货的地方,偶尔遇见两伙计看到是周锐涵,便又低头做事去。走过一条后廊,就见到一窄窄的楼梯,弯弯曲曲的消失在黑暗里。两人具不明就里,又兼之着楼梯看着阴暗潮湿,心下不免生了退意。但见周锐涵脚下毫不迟疑,眼见就要消失在楼梯的尽头,两人才勉为其难得跟了上去。
一个大大的书架上放着几本书,簇新的样子,像是刚刚装订完。两张矮几,上面摆着盆明黄色的菊花,四把椅子,不大的空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这又是哪里?”
“既然来了自然要见一见这里的主人,只是这个人是个大忙人,过来碰碰运气吧。”
“这样妙的一个地方,主人也必是个妙人。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周锐涵一笑,正要说话,突听得身后一阵朗笑,“承公子谬赞,不胜荣幸之至。”
周锐涵闻言面色微变,待转过身来却又如常的笑道:“怪道早上起来就听见喜鹊叫,原来应在了你身上!”
惘生见周锐涵说话说得亲热,心下自在了几分,接口道:“这位就是那位三宝斋主人吧,果然是匠心独运、名满京师阿。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来者抱拳示意,一身青色儒服,彬彬有礼。
彼此引见后,各自落座,惘生这才有心打量来人。只见来者一对淡淡八字眉,高高挺挺驼峰鼻,眼睛斜飞入鬓,似忠非忠似奸非奸,举止之间气度淡定而隐隐有威仪。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之前听说公子之前身上不爽利,如今可大安了?”
“托您的福,不碍事了。”
“前两回周兄拿了文章我看,吴公子对于朝廷的积弊颇有见地阿。”
“十年前的旧文了,献丑献丑。”
“公子哪里的话,只不知公子可有近年的文章可容在下拜读?”
“能让穆兄一评,实在是小弟的福气,只是今日离走得匆忙,不曾带了文集。”
话音刚落,已听得周锐寒的笑声:“穆兄啊,你可别怪惘生,他今日里确确实实是被我拐带出来的。但是文章,他不曾带,我却带了。”
说着往怀中一掏,果然掏出一本小册子来。
“这是……”
“这是前两日你交给先生看的文章,我偷偷录了来,你可别见怪啊。”
惘生坦然一笑道:“有人肯看我的文章,真是求都求不来的,哪里有见怪得份!”
“那就好。”说着就把小册子递了过去。
只见那三宝斋主人穆西峰接了册子,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偶尔忍不住拍案叫绝。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方才阅毕。
“吴公子果然有经世之才,对于漕运、河工更是自有独到之处!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明示。漕运河工,最怕一个贪子,为何工资从头到尾没有提及吏治?”
“这……”惘生犹疑的停顿了一下,得到同伴肯定的眼神后,才继续道:“吏治,其实就是人治。上头有一个贪官,底下就能有十个一百个出来。而上头有一个清官,却未必能管出是个清官来。贪欲,乃人之天性,锄不尽。”
“这么说来,这\'清吏治\'只是奢求了?”
“这。。。。。。”
“此间并无外人,请公子单说无妨。”
“有治人,无治法。要开一个清明治世,吏治乃是万事之源。整顿吏治,首当其冲便是一<严>字。先帝宽厚待人,天下归心,却不免有腐败丛生。时至今日,官场积弊深矣!便是胸有雄才大志,若不按着官场规矩办事,一事无成。可若按照积弊办事,难免事倍功半,甚至面目全非好新办了坏事。官场积弊,盘根错节,若不严字当头,难免半途而废。这是其一。其二,虽是严字当头,却也需宽猛相济。一是惩贪和养廉并重;二是考察和监督并举。譬如本朝薪俸延续了前朝制度,多年来并无改进,米价却已翻了一番都不至。边关小吏也敢亏空国库,不过为了温饱而已。若发放一定数量的养廉银,在底层小吏身上必有奇效。惩治不过是整肃吏治的权宜之计,防患于未然才是正道。且用人之法,须得博采舆论,但仅以舆论为凭,则舆论又不足尽凭。舆论既不足尽凭,则人之贤否何由而知,是以试用之以观其后。试之而称其职,是用得其人。”
穆西峰双目闪闪发亮,激动的一拱手道:“先生说的通透!先生如此才华,何不谋个一官半职,造福于天下!”
惘生一腔慷慨,此刻却突然如被人拨了一盆冷水,顿时灭了个无影无踪。官场险恶,他半生坎坷,实在不欲自投险境。
“惘生愚钝,只怕担不起大任。”
“先生!”
“穆兄还是叫我惘生吧,在下是在当不起‘先生’二字。”
“如此才学,又如何当不得?”
惘生却执意不允,穆西峰只得作罢,心中却已另有了计较。
四人接着商量书稿的事,席间穆西峰几次提及“出仕”,惘生只是单笑不语。
惘生当时只是单笑不语,却不知,此间确是唯一的活路,日后又不知为了重开这条活路费了多少心思,这,自然是后话。
京城里,天牢是一个和皇宫一样神秘的地方,甚至因为上面永远笼罩的铁锈的味道,在百姓心目中是一个比皇宫更为可怕的存在。有句民谣是这样唱的:宁睡城隍一面墙,不睡崇里(天牢所在地)一间房。
而,真正的天牢……
阴森的高墙上镶着窄小的通风口,连台阶上都有因为阴气过重而长出的青苔。斑驳的刑具不知饱饮了多少人的鲜血,只是悬挂在哪里便有一股阴湿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个地方,竟有人、有心布置出了一间舒舒服服的牢房。
湖绿色的软垫,雕工精美的黄梨木家具,甚至还有一面书墙,一张书案。书墙上的书经史子集无所不包,甚至还有市面上最新出的《墨阳传》。书案上的笔是湖州上百道工序精制的,墨则是京城“松涛阁”出产的极品,墨色纯正温润,易于研开,着色均匀。一年才得百十来块,市面上的价钱早就炒过了五百两纹银。
而莫愁公子,林熙,正坐其中一张椅子上喝茶。
“林公子是个聪明人,何苦为难我这个做下人的。”
“绿儿姑娘过谦了”林熙继续喝他的茶,连头都不抬,“谁不晓得姑娘在宫里是半个主子,在外头,更是个大大的主子,不然林熙也住不了这么好的地方。”
听出了林熙话中的一语双关,绿儿也不动气,仍旧一脸谦恭,“把林公子请到这里也是万不得已的办法。还望公子体谅上意,不要再为难我们做下人的。”
“这个倒是简单,不就是要我把张春霖给咬出来么,可是把他搬倒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如果可以,林熙并不想为难。毕竟,和皇上比打算盘,天下有几个人能赢?
“林大人的冤死,这个仇,你身为人子难道不报了么?”
报仇?下令抄家灭九族的是当年的皇上,如今已经安安稳稳的躺在郊外的皇陵里,报仇?把他挖出来鞭尸还是行刺当今的皇上?林熙扯开嘴角冷冷一笑,更何况,当年他父亲的确坐实了那个罪名,虽是做了替罪羔羊,却也算是事出有因。怪只怪,当初选错了边站。
官场上,原本容不得半步错。
仇,不是不想报,只是又该算到谁的头上?
看到林熙的嘴角嘲讽的弧度,绿儿心下有些不豫,“十五年前,吏部侍郎林熙被一道匿名折子以侵吞河工银子参到了圣上面前,先皇震怒,下旨严查。林熙却在天牢中畏罪自尽,至死不吐一词,被先皇以蔑视皇权、包庇结党定论,下旨灭了林家九族五百三十七口人,其中老弱妇孺一百八十五口,以儆效尤。”绿儿说到这里顿了顿,抬眼往林熙看去,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一词不置,面上更是波澜不兴,平静的好似熨过的一般。无法,只得继续道:“今上说:‘林家有怨,朕晓得’……”
“不止他晓得,当时的皇帝也晓得吧。”林熙的打断出人意料,绿儿心中却是大喜,她来之前最怕的就是闷嘴葫芦,让人从下手。怨而肯说怨,这个怨就可解!而他对皇上的大不敬,也因为早就得到了示意,因此并不理会。
“林公子果然聪明人,先皇洞察天机明察秋毫,并非不知林侍郎的怨,可林侍郎一死朝野震惊,先不说河工之款短缺甚巨,决非一人独立所能完成。光是宁可在天牢自尽也不敢泄露主谋者何人,就已经让人心胆具寒了。官官相护、结党营私到这个地步,即便抓不住主谋,也必须敲山震虎、以儆效尤!是以,今上又说:‘林熙幼时便以神童之名誉冠京华,自是明白其中厉害,还望其体谅做皇上的难处。’林公子!”绿儿说着起身深深一福,“绿儿打小便伺候着皇上,皇上的性子是再晓得不过,要他服软是再难不过。可如今皇上连这样示弱的话都说了,皇上他,是真心的觉得对林家有愧,更是真心地想要弥补啊!”
林熙起身回了一礼,却并不答话,只是走了几步,显得很是犹豫。
而绿儿谦恭的表像下,正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他,只有他答应了,她的任务才算完成,才可以……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绿儿姑娘,”林西的声音显得很犹豫,“能否容在下考虑一下。”
虽然有些失望,可是从刚刚的一言不发到现在的“考虑一下”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绿儿还是很善解人意的同意了。福了一福告了个辞,便翩翩然回去复命了。
而背后,直到绿儿窈窕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林熙的嘴角才再次扯出那末嘲讽的弧度,而眼神清明如镜,半点不见方才的犹豫。
犹豫?他从来不曾如此明白过!皇上有愧、皇上服软,可是皇上从来没有错!他林家五百三十六口人的性命,统统都为了皇权威严,做了那颗敲山的石子,而一十五年后,他这条漏网之鱼就是那杀虎的第一刀!
他,该感谢吗?
林熙弹了弹衣袖上的墨渍,拿过桌上的盖碗,将一饮而尽,这天牢中的茶,味道总是差了点呢。
随手拿过本书,没有仇家、没有故人,在牢里的正好静下心来看几本书,也算是“塞翁失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