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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红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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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葵,快快去请‘妙手回天’!”
堂中横横竖竖摆满了镖师、伙计的身体,他们毫无声息,仿佛是一句句没有生气的尸体,无论兄弟伙伴们怎么摇晃,都不醒来。
杨镖头从里到外层层汗湿,内心里如有火焚。前天下午他依梁冬来之计带领另一支弟兄们出发,车行半路,忽然看见前方倒着一大片玄衣人。上前一看,全部是梁冬来那批先头部队的同伴们,唯独不见了梁冬来与小重叶。他们慌慌张张将躺在地上的人们扶起,却发现所有人毫发无损,也全无血迹,身体也还是温暖的,只是使尽了各种方法都没法恢复意识。只听到有几个的兄弟一边抽搐着,一边口齿不清地喃喃道:“红白……红白……”
果真出事了!
杨镖头心下一惊,四处搜索了半天,也不见梁冬来与小重叶的踪迹。想起梁冬来前夜的交代,立即将玉琮交给一个可靠的伙计,叫他火速回锦鲤搬救兵。
锦鲤舵主已闻之此事,见堂中情况如此惨不忍睹,不禁怒火中烧,便吩咐侍女红葵去叫分舵里声名遐迩的名医“妙手回天”即时出诊。
“不必了,”堂下一名上个月伤了腿的镖师道,“昨天中午消息到时,在锦鲤的十几名孙门弟子都应令出征了。”
“本座不是下令‘妙手回天’须原地待命吗?!”
“‘妙手回天’听闻来使说有弟兄提到‘红白’二字,立刻便跨上马出发了,”镖师道,“在下本在‘妙手回天’舍中复诊,她临走时说,让伤者好好睡上几天就没事了,不须担心。”
在座各位闻言顿时舒了口气,霎时又是噤若寒蝉:来犯者难道是与“妙手回天”结仇?究竟何许人也,胆敢因此进犯孙门与宝义镖局?
“是我。”梁冬来低声道,面前的小人儿吓得抖了一抖。
“野人叔!”黄衫的小女孩儿再也忍不住,扑到梁冬来怀里啜泣起来,奈何双手双脚却都被奇怪的丝线捆缚了起来,怎样挣扎都毫无用处。
梁冬来捧起小女孩儿的手,仔细端详着,问道:“是谁将你绑起来的?”
“就是那一对红白衣裳的……”话还没说完,梁冬来只听门外窸窣作响,立即捂上小重叶的嘴,一手小心翼翼地抽出剑来。
木门咿呀缓缓作响,仿佛只是来探监般的随意。梁冬来只觉得寒气逼人,不由牙关紧要,暗暗吐纳气魄,将神魂集中起来,力求先发制人。
光影明亮的一刹那,只见一道银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平展出,速度之快,可见半空落尘从中间断开,上边一半还在幽暗的光线里微微浮动,下边一半却纷纷如雨滴般砸落在地上;电光火石的一霎,一道银光恍然幻成七指雪白剑芒,剑气以雪崩之势向门外决堤而出。
门外,果然立着红白衣裳的一对女子,她们仿佛毫无防备,惊讶地张圆了红唇,剑气于她们却毫发无损。
梁冬来定睛一看,果然一对红白瞬移似的退出了十几步之远,安然无恙。这一惊吃得非同小可,要知道自他十五岁学成“七分雪”后,极少对手能活着逃出其剑气,即使勉强躲避了七分剑芒,也无一人不呕血受伤。而如今这一对红白,竟能轻轻松松地躲过如此快剑!
“哟,”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真没料到‘七分雪’大驾光临,莫非是孙门衣钵传人梁冬来?”
梁冬来震得耳膜隐隐作痛,却仍是紧紧地横握长剑,将小重叶护在身后;心中又狠狠吃了一惊,衣钵传人乃是孙门隐事,此人如何得知?况且刚刚听到的脚步声分明是一对,此人又从何而来,竟完全无声无息,如同魅影?乃强自镇定道:“在下正是。不知前辈何门何派?何不让小生一见尊容?”
“在下有失远迎,还望海涵。”随着厚重的声音,从门边缓缓踱出一个身材修长的美男子来,只随意披了一袭宽松黑袍,衣襟上点缀着粼粼闪烁的蓝色云纹,直看得人头晕目眩,觉得那片璀璨将流溢出来似的,“若是梁掌门,一定只是一时失手,好在没伤了在下的红白双姝。”便转过身去,朝红白双姝挥了挥手,她二人驯从地朝一侧避开,不知消失到哪去了。
梁冬来强自稳了稳神,逆着光看不清来者的眉目,只觉得此人吞吐浑厚,气势威严,直教人自然感到惊惧异常,不敢逼视。刚才大概就是他挡开了剑气,使红白二人顺利避过的罢,梁冬来推想着,这次真是遇到一个难缠的对手了:“小字号以走镖为生,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前辈多多包涵。只是这小姑娘并不是镖局中人,还望前辈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在下出身鄙野,忝列同侪,不敢妄想掌门之位;前辈似与孙门渊源甚深,小生虽粗鄙不堪,亦不妨坐下一叙,何必兵戎相见?”
那黑袍男人淡淡一笑,赞叹道:“贵门果然人才辈出;在下并无意贪图宝义镖局财物,也无意加害妇孺之辈,只不过与贵门某弟子略有瓜葛,若不用此道,大概今生再无缘一见。”
梁冬来拱手作揖,曰:“若本门弟子冒犯了前辈,在下愿代其受罚,听凭前辈处置。”
黑袍人却无奈地摇摇头,仰天笑道:“非也非也,梁掌门便在此地静观罢。”话音未落,却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支长笛。
梁冬来心中大呼不好,连忙从衣袂上撕下两块布条揉成团,塞进耳朵里。
对方只是举起长笛,缓缓放在唇边。
“前辈,请恕小生失礼!”
梁冬来高喝一声,又是一式“七分雪”,剑芒如鸟羽般飞散开。
伴随着剑芒,一行笛音响遏行云,字字如怨如诉,清音慑人,直逼得人心肺激涌。梁冬来虽已塞住了耳朵,也不由浑身一震,手指根根酸麻;低头一看,小重叶已是双颊惨白,从嘴边溢出一行血来。
剑芒一过,黑袍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边,笛音再响,却是一片轻盈灵巧,只邀得林间百鸟齐鸣,又间杂泉鸣水涧,令人如置山峦深处。梁冬来神台一迷,刹那间感到手上的兵器污浊无比,只愿早日弃之,倏忽间又凝聚心神,颇是吃力地腾空一跃,借助墙壁的反弹力向黑袍人一剑刺去。
他脚跟一提,笔挺挺地向后撤去,唇却不离长笛。
忽至一火光亮出,梁冬来忽地怔了,那人分明长了一张举世无双的清俊脸庞,别说男子,世间绝色女子能与其媲美者又有几人?那一双深若空谷的双眸,映着衣襟上淡蓝的光斑,光芒之夺目,与星月同昭。正在梁冬来心痴意迷的一瞬,又飘来一行笛音,这次却仿佛暮春紫藤,迎风唱晚;仿佛暮鼓晨钟,佛门檀香;仿佛遗失佳人,采兰幽谷;仿佛羽化仙人,乘舟泛游——梁冬来忽觉一阵幽气扑鼻,顿时如同置身前年盛夏,那个雪衣黛裙的背影转过身来:“一起躲雨罢。”——世上能与这黑袍人争胜的美人,只沙仟一人罢!
梁冬来恍惚中扔了兵器,走上前去柔道:“我盼了你整整六年。”
那女子微微一笑,玉肌上浮出深陷的酒窝,眼底含羞,却侧头将脸埋入阴影之中,声如水波流转:“我也是。”
笛声又高了半阶,声音凄切如寒蝉,梁冬来不觉伸手取下耳塞,痴痴地聆听着,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包裹上绣着的那个“菱”字,似乎抚到谢橘初倾泻满床的长发,似乎感到小重叶微微蹭着胸口的微痒,一片迷蒙白雾中,沙仟的侧影忽而再现,朝他伸出一只嫩笋般的纤手,浅浅微笑着:“同去浪游江湖可好?”
黑袍人缓缓将长笛放下,凝视着梁冬来那张沉静在幻梦中的笑容,叹了口气:“世间多少痴人。”手在空中划过半条弧线,却见红白双姝不知从何而降,婷婷立在梁冬来左右,只屈身等候吩咐。黑袍人作了一个推的手势,二人便心领神会,将梦游中的梁冬来反锁入监禁小重叶的房里。
林中微风浮游,十几匹骏马奔驰在谷底。此时已是夕阳西沉,红橘色的光芒填满了谷地,墨绿的森林摇曳着妖冶的华彩。骑手大多是青袂飘飘的颀长男子,远远望去,马蹄扬起的金色沙尘与策马奔腾的青色人影交相辉映,令人不禁心向往之。
忽听交错起伏的马蹄声中传来一声惊呼:“沙姐姐!”
只不过电光火石间,十几匹骏马几乎同时马失前蹄,将主人们掀翻在地上。好在这些人平素身手矫健,凌空一腾跃,一片青袂夹杂着些许蓝黄,如飞雪般散落在一个雪衣黛裙的女子周围。
“我不想再说了。你们都回去罢。”女人收了手上的木制飞镖,扭了缰绳,掉头就走。
“沙仟!”一个青衣男子怒道,“若是梁师兄怪罪下来,将置我们的颜面于何处?”
彼雪衣黛裙的女子驻马顿首,“若是因为个人恩怨殃及无辜同门,将置我的颜面于何处?”
“沙姐姐,你一个人未免太冒险了,使令不是传了梁师兄口谕,让你尽快回五鹿山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们跟师父怎么交代!”蓝袂女子喊道。
沙仟侧头斜望了一下数位同门,扬鞭奋蹄而去,唯余山谷小径里一行蹄印盈满细碎晚光。
人世间究竟有多少放不下的东西?沙仟边飞驰在夕岚渐微的森林幽谷中,边不知为何回想起小时师父送给她的那只青釉瓷瓶,她深爱那润泽如玉的色彩,爱到每日必用这瓷瓶来饮水,否则茶也不香,饭食无味。终于有一天,她失手打碎了那只瓶,当她伤心欲绝地向师父哭诉此事时,师父却只淡淡地叹了一声:“不过是碎了一只心爱的瓶,将来失去的心爱之物,恐将倍多于此哩。”
一语成谶,在往后的岁月里,她失去过比那青釉瓷瓶珍贵上千倍上万倍的人与物,早已不可胜数,有的不过随忘川远去,有的却已遍地狼藉。
譬如说医圣黄楼子,譬如说反目成仇的恋人华见颜。那些沉积的往事,在星月明亮的晚间,还是会不经意地泥沙泛起,无论她怎样相信一切都能由忘川冲走,那些锋利的回忆依然能将心口划出一道道血红。
秋夜的深山里,鹧鸪声由远及近。天色暗下来后,星与月会逐一在夜幕中燃起或白或黄的火光,仿佛已准备好舞台,等待着什么开场。
贺见山腰陡峭处,马到此时亦踟蹰。沙仟勒紧缰绳,在这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极目远眺。她很想问问,从半山腰倾斜入深谷的银河是否记得,五年前这里曾发生过异常酷烈的战争,在此豁口葬身悬崖的那些死伤者,连遗体也无迹可寻;死者的音容笑貌还宛若眼前,故地重游却依旧秋风萧瑟,星光盈手。
那场扬名天下的荡寇之战,年方十九的沙仟也是骨干之一。当年名声赫赫,江湖人闻之无不变色的贺见五匪,就是败在孙门二十七弟子手下。可惜为了此次胜利,孙门弟子付出了太沉重的代价,时已蜚声中原的二师兄,五师兄,与天赋极佳、前途无量的十二师弟,和以不输沙仟半分、倾城倾国之貌的七师姐俱是葬身此地,尸骨无存。其余的同门子弟也无一不以重伤之躯苦战五匪,在贺见山之役后幸存下来的,仅有沙仟及同门四人而已。
那场战役中,沙仟伤势惨重。若不是恰好行脚铎州的医圣黄楼子即时出手相救,恐怕她早已香消玉殒。沙仟昏迷半旬,铎州的孙门子弟料定已无回天之望,只叹红颜薄命。黄楼子不信邪,愣是全心全意地照料了两个多月,几乎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名贵稀有的药材不知花费了多少;其间沙仟一度气息全无,脉象尽失,黄楼子死守病榻,抵死不让同门弟子下葬,那份炽烈的执念让闻者无不喟叹。后来沙仟果真醒来,黄楼子却因此心力耗尽,大病一场,十几天都不能下床。黄楼子起死回生的典故在铎州家喻户晓,其本已有“医圣”之名,于是众人又送了他一个“妙手回天”的名号,此后更是彰明较著。
沙仟因缘际会得以幸存,周围众人无不为她欢欣鼓舞,却不道她眼见众多亲如手足的同门暴亡,心中悲恸至深,又无人可告,恨不得追随亡人而去,终日只是郁郁寡欢。唯有黄楼子见多识广,知其心思,不免怜惜,于是常来共叙生死无常,以缓慰其忧思。沙仟从小长在师父近旁,养尊处优近廿年,此役亲眼目睹生死之酷烈,幡然醒悟人世多难,又由黄楼子引导着读了不少佛经,更是深深怜恤苍生疾患愁苦;慈悲之余决意跟随黄楼子修习医道,盼望有朝一日能尽一己之力,一来救人于生死关头,使至亲知己不再受死离之苦楚;二来缓释病人痛苦,使人重享无疾患隐忧之美好。
却道黄楼子一生致力医道,生死乃司空见惯之事,深知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全自无常,万事不须太过执着,尽人事即可。要说这回一意孤行,乃至全然忘记了无常之理,只一心不许沙仟蹈入死地,全因牵动了情根。当日他在铎州孙门分坛出诊至夜半,刚准备回客栈,却看见一匹黑马停驻在分坛门外,一名雪衣黛裙的女子人事不省地伏在马上,血迹早已透湿衣衫,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长发凌乱地披洒在纤腰上,月光下发出莹莹幽光。黄楼子赶忙上前将她抱下马来,一瞥之下竟僵在原地——虽是月色晦暗,乌丝遮面,那不甚清晰的半张脸,却是摄人心魄的清雅,令黄楼子陡升“伊人若逝,再无他人”之感。
沙仟朝夕师从黄楼子学习医术,举止言谈虽温柔可爱,却丝毫无狎昵之态。她于医术本无造诣,济世之愿又迫切,只得通宵达旦地阅览诵读古今医书,以勤勉补其不足。沙仟本是个□□女子,又肯苦心钻研,能举一反三,领会精妙,一年之间,已在铎州小有名气。黄楼子是个清俊文雅的儒医,大概因善于养生,又饱读诗书,故年虽近于不惑,气色形容皆远远胜于同辈,然其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流,言谈神态自显底蕴,既能谦恭和蔼地对待后生,又能沉稳礼貌地照料女性,实在是轻佻浮躁的少年人远远不及的。
沙仟在铎州学医一年之际,黄楼子终于忍不住思慕之情,择了中秋赏月之机,向沙仟道出心内爱意。沙仟震惊不已,她虽然钦佩黄楼子医术独步天下,人品端正卓越,却从没有非分之想。
“学生错蒙眷爱,然学生已有意中人,实不敢受。”
她毕竟是沙仟,说一不二,谁也奈何她不得。
黄楼子也非愚痴之徒,于是斟上一杯酒,歉曰:“在下唐突了,自罚一杯。”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温良无争之人,终于还是惹来了一场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