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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玉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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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们牵了缰绳,一一将马绾在厩里。夜色如洗,幽幽地铺在马背上,晕出一片赤红的光来。不远的场地里,传来不大清晰的嬉笑打闹之声,借了静远的夜幕,听起来颇有悠长的情致。
梁冬来正拾了树枝,在一片明亮月光之下,监督着小重叶蹲马步,打拳路。小重叶生性活泼,哪耐得此等枯燥之事,于是时不时趁其不备,踢个石子儿,做个鬼脸一类。梁冬来开始还好言好语相劝,之后便不耐烦了,两人拿着树枝石子儿互相追打嬉闹起来。
客栈里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堆在场院上的大草垛在晚风里安卧着,尖上的茅草无声无息地飘扬。街道上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犬吠,因为遥远,断片似的含糊不清,令人怀疑它们是否真实存在。小重叶好容易练完了新学的把式,累得骨头几乎散架,软绵绵地往草垛里一躺,枕手看繁星无际地向天边蔓延。梁冬来也随意地在她身边坐下,放松地呼吸着秋夜与女子身上的明媚清香。“呐,野人叔,这儿好软呢……以前我最喜欢偷偷躲在人家屋子里的麦垛里了,又暖和又柔软,真像是漂浮在云端呢……”小重叶说着说着,口齿已然含混不清,仿佛梦呓一般痴痴念叨着;许久,忽然偏头看着梁冬来,见他半边脸在月光里,半边脸在幽暗里,一半是青年人的温和俊朗,一半的魔女般的阴柔狡黠。梁冬来还以为她困乏了,准备催她回去睡觉,这会儿见她眼色朦胧地凝视着自己,心中倒不好意思起来,只将视线转开去,不觉心痛这女孩儿的孤苦,安抚道:“你做了杨大哥的义女,日后少不得会认识许多出生入死的伙伴,大家一块儿吃香的喝辣的,绝对不会单单落下你一个的。”
又是清风几缕,小重叶细软的黑发滑溜溜地爬上她半边脸庞,反衬着另半边脸更加白嫩玲珑,几乎与白绫衣襟融为一体。梁冬来见她面色捉摸不定,若有所思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忍不住贴得更近些,伸手替她将乱发拂开,柔声道:“天色晚了,回去睡罢;明日到了铎州,我再教你新的招式。”
小重叶呼吸急促起来,平日里总是笑得如同新月的眼眸舒展开来,一双杏眼流溢着无辜澄澈的光彩,忽地伸手拉住梁冬来的长袖,娇声娇气道:“那野人叔也会一直在么?”梁冬来吓了一跳,想到这一行的目的,不觉黯然不答。
却见墙角里一道黑影蹩出来,两人慌忙拍拍衣服站起来,原来是杨镖头招呼梁冬来回去:“梁兄弟,到我屋子里来,有几句要紧话讲。”梁冬来于是提了长衣,快快靠了过去。
“杨大哥,有何要事?”梁冬来说着,盘腿坐下,为杨镖头斟了一本茶。
“刚店家跟我聊起件稀罕事,”杨镖头面色凝重,道:“前几日有个江湖人来店里打听宝义镖局几时来此,几时到铎州,由谁押镖一类。主人家说此人阴气甚重,令人望而生畏,怕惹麻烦,只好含混应付过去,又唯恐他找咱们麻烦,所以刚私下里给我提了个醒,叫我们多防备些。”
梁冬来听着,手不觉压在了膝盖上,依他的经验,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敢打宝义镖局主意的人岂是泛泛之辈?虽押镖的都是老师傅,也决不可掉以轻心,因问道:“可知他们来历否?”杨镖头曰:“不知。”又问:“现值哨的有几人?”答曰:“六人。”梁冬来长眉微蹙,神情十分雅秀,丝毫不露忧惧之色,道:“店中防备森严,守卫众多,料他们不敢随意来犯。只是此地到铎州之间,山岭起伏,地势险峻不平;一旦陷入埋伏,势必凶多吉少;即使有幸突出重围,也极可能在山中迷了道,到时候更加麻烦。”杨镖头沉吟不语,只将手中的茶杯捏得咯咯作响,良久才道:“铎州一带,向来匪患不绝,近几年来孙门接连派出了几十名弟子,这一带势力已然肃清;真不知是何方来人,竟一意孤行,非与宝义镖局和孙门作对不可。”梁冬来忽地嘴角一扬,笑道:“敌暗我明,正是兵家大忌。小弟倒有一计,不知可解燃眉之急否?”杨镖头闻言将茶杯轻轻一掷,笑道:“梁兄弟果然足智多谋!且快快说来。”于是两人喁喁私语一番,听得杨镖头顿足激赏,道:“果然妙计!”梁冬来只点头一笑,从怀里掏出半尺鎏金玉琮来,递予杨镖头道:“此乃孙门令牌,若是情况有变,派一个弟兄快马加鞭前去锦鲤,召集孙门弟子;同门必当见令如见人。”
杨镖头接过玉琮,拿在手上把玩许久,只感到手上温润清爽,心下赞叹果真是上好的黄玉;玉琮四壁精雕着日月羽冠,凸起处玉面略微透明,如有活物浮游其中,凹陷处则色深如瞳孔,目测不能见其底;二者交接的缝隙则是光斑微璨的鎏金流线,随着手的摆弄时而反射出淡淡的绿光;忽而杨镖头触到一面花纹,与其他三面殊异,于是转过来一看,竟是一个鎏金的“梁”字,心中一动,道:“这是你大师兄在世时用过的令牌?”梁冬来黯然道:“是,师父交给我的。”杨镖头叹道:“你大师兄是孙门传人的不二人选。据说他过世之后,衣钵传人一直不定,如今看来孙桢老前辈是默认你的继承人地位了。”
梁冬来忽地想起孙菱来。离开五鹿山已有将近十个日夜,不知她在山中是否夜夜提心吊胆,不能安睡?想来孙菱乃是孙桢老前辈唯一的孙女,自小宠溺非常,性情却温柔亲和,身材容貌皆是上品;他常常出入师父殿中,也时常帮忙料理家事,却不知怎的惹来了孙菱的依恋。他先是冷淡处之,只盼望息了她的念想,却没想孙菱这女子貌似纤草,柔弱易折,骨子里却别有一股韧性;她不管梁冬来作何反应,只管一心一意地待他。照说梁冬来并不长在五鹿山中,又只是个再传弟子,势单力薄,本无竞争传人的资本;他自己又从未作此打算,只希冀着能早日放归江湖,过无拘无束的漂泊日子,所以当师父将代表传人资格的玉琮交给他时,他实在是忧喜交加,不知如何是好。从此碍于师父的面子,他也少不得待孙菱亲切些,不知不觉竟闹成了现在这副局面。五鹿山上的孙门弟子大多默认了梁冬来与孙菱的关系,只觉得梁孙成婚、冬来继位是迟早的事,羡慕还来不及,又有谁知梁冬来本心呢?梁冬来从那之后便一日接一日的沉默起来,每日规规矩矩的做事,小心翼翼的做人,唯恐惹来物议;他身处江湖日久,只觉得男女欢爱乃是双方情投意合的事,也没料到会这般无法收拾,对即将来临的命运,既是惶恐不安,又束手无策——何况掌门地位显赫无比,孙菱又是一代佳人,他找不出任何挑剔的理由来。但觉除了日日夜夜揣怀着沙仟的回信外,无他物以慰怀。
杨镖头见他沉默,也不再追问,两人寥寥又商量了一会儿,梁冬来便回屋睡觉去了。
清晨。
天际刚刚泛起一丝白色,小城沉浸在睡意朦胧中。街巷里万籁俱寂,许久不见一个行人走动。月牙在宝蓝色的幕布上若隐若现,时而呈现出一片诡异的微红。
客栈里却已有人声往来,只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凑而小心,似乎唯恐打扰到谁般。偶尔可听到一两声彼此的招呼,也比往常简略许多。
马厩里伙计牵了一匹精瘦的黑马来,停在客栈门口。梁冬来刚一踏出门槛,便看到一行队伍已经齐整待发,镖旗也已全部换成“梁”字。为首的那匹黑马似乎不习惯被人牵着,正左摇右晃着脑袋,一副耐不住性子的模样,使得牵马人异常费力。
梁冬来踱步过去,对那牵马的小伙计笑笑,道:“真真辛苦你了,这马性劣得很,不服人。”于是接过缰绳吆喝了几声,那马方才安静下来,一只前蹄却还在地上不安分地刨着。待他一声令下,队伍开拔时,这马忽地昂蹄长嘶了一声,声音直穿透过小城街角巷衢,听者无不神魂激荡,睡意全无;转瞬天地岑寂,朝阳破地而出,人们默默停了一下,又上路了。
虽说是初秋天气,山中凉意比城里可重多了。晨露一串一串地挂在林间草木上,高大的古木环绕,山林里晨光黝微。行者衣袂层层濡湿,轻贴在肌肤间,直教人肃然生寒。
梁冬来在山上住惯了,对此情景倒并不陌生,还是同往常一样悠然自得地走着,只有双眉漫不经心地蹙着,一双深陷的细长眼睛敏锐地关注着四周情状,旁人看起来却只如同欣赏风景般随意不拘。
山中风也不响,清秋的阳光鬼魅地散成碎片,落在一踏就能印出水迹的泥土上;只听到露水滴落在厚重的镖车上,发出寒冷的清音。偶尔一两声鸟啼,或者野兔一类动物跑过的声音,甚而光影忽然的变化,都能引起行人一阵驻足观望。梁冬来忽地耳朵一竖,手在霎时间已按在腰间,猛地策马转过身来,低声警道:“后面有人来!”众人皆侧耳倾听,却不闻其声,只是将信将疑地按着兵器,转身警备。却听一阵马蹄声响,愈来愈近,转瞬之间已一阵旋风般掠过众人面前。只见一个黄衫女孩儿牢牢匍匐在马背上,勉强抓着缰绳,口中吁吁地打着唿哨,却早乱了手脚;那匹白马也不听口令,只管一路在陡峭的山地上飞奔,将背上的女孩颠簸得左摇右晃,看起来十分危险。梁冬来与众人再一看,不觉大吃一惊,那黄衫女孩儿竟是小重叶!众人皆失声喊道:“小心!”但见梁冬来一振青衣,脚尖在马背上微微一点,便同水泡般灵巧地浮上枝头,霎时又同鱼鹰捕食般飞身落到白马背上,一手将小重叶环抱在胸前,一手拽住缰绳,狠狠一拉,白马顿时腾跃一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小步快跳了几次,方才缓下劲来,在原地打着圈。
几只山鸟停落在枝头上,又扑棱棱地飞走,掸落几片入秋的黄叶。
“真是胡闹!”梁冬来将小重叶放在地上,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怒意:“谁叫你来的?”
小重叶惊魂未定,只噎在原地,半天答不出一个字来。
“哪来的回哪去!”
梁冬来低吼一声,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管招呼队伍继续前进。
第一辆镖车开过了小重叶身边,人们举步踟蹰,纷纷侧目而视,不知说什么好,第二辆,第三辆,终于压尾的镖师也与她擦身而过,路上徒然横着一道道凌乱的车辙与马蹄印。小重叶呆呆地凝视着来时的方向,心中麻木到连酸楚也感受不到。
左右玄衣的镖师窥视着梁冬来双眉紧蹙,面色沉凝如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他们也是与梁冬来出生入死过几载春秋的老伙伴了,对他的个性了如指掌:在他看来的寻常事,即使实际上已到了火烧眉头的关头,他也只跟没事人一样无动于衷;但若果真惹他火大,即使不过是鸡毛蒜皮的琐屑事,大概无论旁人怎么劝,他也决不罢休。终于憋了许久,刚鼓起勇气想劝解道“太危险了”、“一个女孩子家不安全”之类的话,却见梁冬来猛地一拧缰绳,掉转方向,向队伍后方跑去。
“你来做什么?”梁冬来勒了马,气势凌人地问道。
“昨天我听到了……”小重叶停顿良久,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却颤抖得几乎难以分辨,“梁叔一定不准我来罢,可是,可是……”
梁冬来忽然开口截断话头道:“所以你就顺着车辙跟来了?”
小重叶点点头,忽然流下两行泪水:“我知道错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梁冬来不答话,只将她抱上马来,责道:“昨天才教你骑马,今天你就胡来。”小重叶伏在他怀里,泪水染湿了一大片衣襟,许久不敢出声,只看着马边闪过一张张镖局人马的面影。
“太危险了,下不为例。”梁冬来在她耳边低声警告道,语气还是严肃的,音调却温柔得令小重叶不觉面红心跳,边细声细气地颤道“知道了”,边驯顺得像猫儿一般在他胸口轻轻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