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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戏中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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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国际饭店的第四天,陈怀远来了。
他像是从上海潮湿的暮色里渗出来的一抹阴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套房的客厅。没有敲门,用的是组织配发的钥匙。
林慕青正对着梳妆镜练习“林曼丽“的神态——眉梢要垂得恰到好处,既显忧郁又不至苦相。嘴角要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带着历经世事的疲惫与一丝对未来的茫然。
从镜中看到他倚在门框上,依旧是那身熨帖的西装,眼神里却带着猎犬般的审视。
“怎么样,'林曼丽'小姐?”
他踱步进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随手拿起梳妆台上那枚“江“字铜印,在指间把玩,冰凉的金属与他温热的指尖形成微妙对比。
“日本领事馆的舞池,水有多深?“
林慕青放下手中的玳瑁梳子,转过身。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茶几旁,为他倒了一杯水。这个动作让她有几秒钟整理思绪。水注入玻璃杯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水很深。”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
“而且,水底的东西,看不真切。”
她省略了舞会后独自消化情绪的过程,也略去了那枚印章带给她的片刻软弱,直接从沈碧泉化解日本军官刁难开始汇报,语气客观,像在陈述一份侦察报告。她描述了沈碧泉的探戈,他手腕的力量,他镜片后偶尔闪过的冰冷,还有那半步迟滞的舞步。
陈怀远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她提到那半步迟滞时,他的眉梢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半步?”他放下铜印,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你确定不是你的错觉?环境、灯光、音乐,都可能影响你的判断。“
“我确定。”林慕青迎上他的目光。
“非常突兀,与他之前的控制力完全不符。就像......一台精密的留声机,突然卡了一下碟。”
陈怀远沉默片刻,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我们的沈大秘书,倒是个妙人。在日本人面前当和事佬,在舞池里跳错步子。”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起来,“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可能只是失误,也可能是他故意展现给你看的'破绽',一种更高级的试探。慕青,别忘了,他是能在76号和李士群眼皮底下混得风生水起的人,他的每一个动作,哪怕是一个趔趄,都可能是精心设计过的。”
林慕青感到一丝寒意。陈怀远的分析冷酷而现实,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心底那点因“半步”而燃起的、微弱的探究火苗。她再次被提醒,自己身处何地,面对的是何人。
“我明白。”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是林曼丽该有的样子。
“接近是关键。”陈怀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一次舞会不够。你需要一个合理的、持续的借口,出现在他周围。既要引起他的兴趣,又不能显得刻意。”
他走到窗边,俯瞰着南京路上川流不息的灯火,“他是文化界的名流,擅长舞文弄墨。就从这里下手,三天后,汇丰银行董事夫人举办的慈善古董鉴赏会,沈碧泉会在场。那是你的舞台。”
他侧过头,看着她映在玻璃窗上模糊的侧影:“记住,你现在不是林慕青,是林曼丽。你的悲伤、你的向往、你偶尔流露的脆弱,都是你的武器。用好它们。让他记住你,但不要让他警惕你。”
他说完,像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开了,留下淡淡的古龙水气味,与房间里原本的茉莉香氛格格不入。
套房内重新恢复寂静,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市声。林慕青慢慢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里面那个穿着睡袍、黑发披散的自己。她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眼神逐渐变得空洞,然后又一点点被另一种情绪填满——一种属于林曼丽的、带着淡淡哀愁和不确定的迷茫。她在练习。她在进入角色。
接下来的三天,她沉浸在“林曼丽“的世界里。反复背诵南洋的背景资料,练习略带闽南口音的官话,甚至模仿南洋侨民某些独特的措辞习惯。她翻阅艺术书籍,恶补基础知识,既要显得有品位,又不能太过专业。夜深人静时,她会拿出那枚“江“字铜印,冰凉的触感总能让她想起苏雯辫子上那点刺目的红,这让她心底那点属于林慕青的坚硬得以留存。
三天后的慈善鉴赏会设在一位英国买办的豪华宅邸内。气氛比日本领事馆稍显轻松,但依旧是华服美裳,暗流涌动。林慕青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缎旗袍,颈间一串品相极好的珍珠项链,打扮得既不失身份,又不过分张扬。她端着一杯果汁,看似专注地听着主人介绍一件宋代瓷瓶,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入口。
他来了。
沈碧泉依旧是独身一人,穿着藏青色的长衫,比西装更添几分儒雅。他与几位相熟的人寒暄后,便独自踱步到一幅水墨画前驻足,看得颇为认真。
林慕青等待了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然后状似无意地踱步过去,停在他身旁不远处,目光也落在那幅画上。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松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味。
“沈先生。”她轻声开口,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一丝怯意,仿佛鼓足了勇气才上前打招呼。
沈碧泉转过身,看到她,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是有点意外,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是林小姐,真巧。”
“是啊,真巧。”林慕青微微颔首,目光重新回到画上,语气带着些许困扰和向往,“这幅画的笔意......恕我眼拙,总觉得隔了一层,看不真切。亡夫在时,常与我讲解这些,可惜我那时不用心......”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感伤,恰到好处地停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杯壁。
沈碧泉看了看画,又看了看她,语气平和:“中国画的妙处,常在笔墨之外。林小姐初涉此道,不必急于求成。“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兴趣是有,只是无人指引,如同盲人摸象。”她叹了口气,抬起眼,目光恳切地望向他,“听闻沈先生是此中大家,不知......日后若偶有疑问,可否冒昧写信向沈先生请教?”她提出了一个既表达了亲近之意,又保持了适当距离的请求。
沈碧泉静静地看了她两秒,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不是男人看女人的那种审视,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古董的真伪,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精心维持的“林曼丽“外壳,衡量着这个请求背后的分量。就在林慕青以为他会用某种委婉的方式拒绝时,他微微点了点头。
“若只是书信往来,探讨些风雅小事,自然无妨。”
“那就先谢过沈先生了。”林慕青站在原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快速地跳动,第一步,迈出去了,这就够了。
他划下的界限清晰得不容置疑——这反而让她安心,一个真正的猎手不会轻易让猎物靠近,这样的反应才符合他沈碧泉的身份。
沈碧泉没有再多言,礼貌地颔首,便转身走向了另一群友人。
林慕青在会场又停留了约莫一刻钟,与几位太太简单寒暄,确保自己的出现不过分突兀也不太过短暂。直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才从容告辞。坐车回饭店的路上,她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第一封信该如何下笔。
回到国际饭店的套房,她反锁了门,却没有开灯。她在黑暗中站了许久,任由窗外南京路的霓虹将斑驳的光影投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此刻她需要的是林慕青的冷静,而不是林曼丽的感伤。她走到书桌前,拧亮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了精致的信纸和一支派克钢笔——这都是“林曼丽”该有的物件。
她提起笔,沉吟片刻。第一封信,至关重要。不能太急切,不能太谄媚,要符合一个略有学识、心存感伤、又对艺术怀有朦胧向往的“未亡人”身份。墨水滴落在纸端,晕开一个小点。她撕掉,重来。
几次之后,她终于落笔:
“沈先生雅鉴:日前展会匆匆一晤,得蒙先生点拨,茅塞顿开。归来后,独坐窗前,忆及先夫生前亦常于灯下品画,言及'画为心印'之理......曼丽愚钝,百思不解。素闻先生于中国画之道造诣精深,不敢奢求面授,唯盼先生得暇时,能以片语指点迷津,则感激不尽。临书忐忑,敬请文安。林曼丽谨上”
她仔细检查着每一个字。感伤有了,请教的理由也足够具体,姿态放得足够低,而且完全遵循了他“只谈风雅”的界限。她将信用香水淡淡熏过,封好。这气味,也是“林曼丽”的一部分。
信由“老刀”的人取走,如何送到沈碧泉手中,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她只需要等待。
等待是焦灼的。在等待的两天里,她反复咀嚼着沈碧泉在鉴赏会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他那短暂的沉默,那划清界限的话语,还有那最终应允的点头......这一切,在陈怀远看来是目标的松动,在她心里,却搅动起更深的迷雾。
第三天下午,回信送到了,是沈公馆的那个中年仆人亲自送到饭店前台的。一个素白的信封,上面是沈碧泉那手瘦硬干净的毛笔字。
林慕青拿着信封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地拆开。
信的内容不长,语气平和而疏离,完全符合一个学者对陌生请教者的回应。他简要分析水墨画笔墨的特点,并推荐了两本可资参考的画论书籍。公事公办,措辞得体,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情感流露,就像一位尽责的老师批改了一份普通的作业。
她反复读了三遍,字迹工整,措辞严谨,完全是一封学者式的回信。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试探性的询问,甚至连一个模棱两可的词语都找不到。公事公办的背后,是一种刻意的疏离。
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给出最得体、最不出错的答案。这反而让她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堵精心粉饰过的墙。
她将信的内容和自己那封的原稿通过密件方式传递给陈怀远。几个小时后,陈怀远的指示回来了,言简意赅:保持通信,循序渐进。
“循序渐进”。林慕青咀嚼着这四个字。这意味着她必须继续扮演好“林曼丽”,用更多的信件,更频繁的“偶遇”,一点点磨损那堵墙的厚度,直到找到缝隙。
她铺开新的信纸,开始写第二封信。这一次,她不再仅仅请教水墨画,而是谈及了对海上画派的一些粗浅看法,语气里带着更多求教的诚恳,也稍稍流露出独在异乡的寂寥。她需要让他感觉到,“林曼丽”正在一点点对他敞开,尽管这敞开本身也是一场表演。
等待第二封回信的日子里,她按照陈怀远的安排,出现在一家新开的西文书店。她知道沈碧泉周三下午会来这里。果然,她在摆放外文诗集的架子前“偶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