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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西文书店 ...

  •   西文书店坐落在法租界一条安静的林荫道上,店面不大,书店里弥漫着旧纸、油墨与地板蜡混合的沉静气息。阳光透过高窗,在深色木地板投下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林慕青——此刻是林曼丽——站在诗歌区的书架前,指尖缓缓划过一本本精装书的书脊。她穿着一身浅米色的薄呢连衣裙,款式简洁,却极衬她的气质,少了些舞会上的明艳,多了几分知性的沉静。

      她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并非为了挑选书籍,而是为了让自己熟悉这个环境,让自己的“偶遇”显得更自然。

      店门上的铜铃轻轻一响。

      她的心微微一紧,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借着书架缝隙的反射,看到了那个清瘦的身影。沈碧泉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开衫,里面是熨帖的白衬衫,少了些许官场的正式,多了几分学究气的闲适,步伐从容地走了进来。他与柜台后的店主点头致意,显然是常客,随后便径直走向了哲学与历史类书籍的区域。

      林慕青耐心等待着。她抽出一本聂鲁达的诗集,假装翻阅,内心却在计算着时间与角度。

      她看得似乎很专注,直到沈碧泉的身影出现在书架的另一端。

      “林小姐?”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

      林慕青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泛起一丝红晕,眼神里混杂着惊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沈先生?真巧。”她的语气轻柔,带着闽南口音特有的软糯。

      目光相接的瞬间,她看到他金丝边眼镜后那双疏离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像是被惊动的静水,涟漪一荡即复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审视。

      “林小姐。”他微微颔首,语气是礼貌的,却比舞会和鉴赏会时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度量。

      “真巧。”这两个字,他吐得轻缓,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慕青心中那片伪装的平静湖面,她清晰地感受到那两个字背后冰冷的试探,她几乎可以断定,他不相信这是巧合,一个老牌特工,不相信任何巧合。

      她稳住心神,脸上绽开一个属于“林曼丽”的、略带惊喜又有些羞怯的笑容,“没想到沈先生也喜欢来这里。”她晃了晃手中刚刚抽出的那本聂鲁达诗集,“我只是随便看看,这里的氛围,让人心安。”

      沈碧泉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滑向她手中的书,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En toi les flammes du crépuscule se débattaient,

      Et les feuilles tombantes voyageaient en ton??me .心安?林小姐不觉得,诗歌往往是世间最不安的灵魂留下的回响吗?”

      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巧的探针,轻轻叩击着她的外壳。

      林慕青心念电转,不愧是精通四国语言的沈碧泉,他在试探她“南洋遗孀”伤感表象下的真实底色。

      林慕青看着诗集暗红色的封面,声音放轻了些:“一切都在奔跑,飞逝,一切都在沉没,沈先生说的是。读诗确实不像听音乐,能暂时忘忧。它更像……更像一面镜子,照见的都是自己永恒的过去。不安也好,哀愁也罢,至少那一刻是属于你不变的记忆。”

      她适时地垂下眼睫,将一丝真实的伤感(为了苏雯,也为了这无休止的表演)注入话语中,这半真半假的情绪,比纯粹的谎言更具说服力。

      “这,或许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安?”

      沈碧泉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动,那审视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瞬。“照见自己……”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在品味,“林小姐这个比喻,很有趣。”

      这时,林慕青的目光被他手中拿着的一本书吸引了——那是一本关于拜占庭帝国历史的英文专著,书脊上的标题艰深而冷僻。

      她心中一动,目光清亮地看向他,语气带着一种真诚:“正如拜占庭,在世人眼中是奢靡与阴谋的代名词,是危险的倾覆之城。但若换个角度,它何尝不是一座在千年烽火中,固执守护着文明火种的孤岛?它的危险,源于它的坚守。”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力量。这是她在大学期间真正思考过的问题,此刻借“林曼丽”之口说出,竟格外贴合。

      沈碧泉显然有些意外。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评估,多了几分真正的探究。“孤岛……”他咀嚼着这个词,镜片后的眼神变得幽深,“林小姐这个比喻,很有趣。只是孤岛守望的代价,是永恒的潮汐侵蚀与无边孤独。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这种坚守,甚至会被岸上的人,斥为异类。”

      他在说拜占庭,又似乎不止于拜占庭。

      “不理解,或许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岛的边缘,未曾登岸看一眼岛上可能存在的、独一无二的风景。”林慕青迎着他深邃的目光,轻声回应。她在冒险,这话语几乎触及了某种危险的边界,像是在暗示她愿意去理解他。

      沈碧泉镜片后的目光几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他轻轻摩挲着书的封面,声音平稳无波:“哦?林小姐对拜占庭也有了解?看来信件往来尚不足以窥见林小姐思想的全貌。”

      他提到了信!自己刚刚还是冒险了,他在暗示,通信是他划下的安全区,而今天偶遇和刚刚的话语有些越界了。林慕青感到后背泛起一丝凉意,但脸上笑容未变,反而带上了一点自嘲:“沈先生过奖了。我不过是胡乱想想,信笔写来,只怕那些浅见扰了先生清阅。第二封信寄出后,我便一直忐忑,生怕哪里说得不对,让先生见笑。”她主动将“思想”拉低到“浅见”,将他的警惕化解为学生对师长批改作业的惶恐。

      “林小姐上次信中提及的海上画派,见解颇为独特,尤其是关于任伯年人物画中‘市井气’与‘金石味’的融合,不知是源于何处?”

      这是一个更具体的、关于信内容的考校。他在检验她信中言论的真实性,以及她知识储备的深度。

      林慕青心头一凛,幸好她做足了功课。她斟酌着词句,既不能显得像背书,又要展现出自己的思考:“让沈先生见笑了。那不过是曼丽一点粗浅的胡思乱想。是在南洋时,看到一些侨商带去的画作,总觉得那些人物不像庙堂里的神仙,倒像是活在身边的人,只是身上带着一股……说不清的、从古老的钟鼎石碑上拓下来的风骨。后来翻阅一些画论,才知那是‘金石味’,便胡乱联想在了一起。”

      她将自己的见解归结于“南洋见闻”和“胡思乱想”,既符合身份,又显得真诚。

      沈碧泉未置可否,只是将手中那本关于拜占庭的专著轻轻放回书架。他踱近一步,目光掠过她手中的聂鲁达诗集,最终停在她脸上,那温和的表象下,锐利的审视并未完全消退。

      “林小姐的‘胡思乱想’,往往能触及一些被表象掩盖的本质。”他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就像这书架上的书,排列整齐,标题清晰,但内里的思想,是激进还是保守,是真诚还是虚伪,不深入阅读,永远无法判定。甚至……有些书,本身就带着伪装。”

      他在暗示什么?是说她,还是泛指这世道?林慕青感到心跳有些失序,他话语里的机锋,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难以招架。

      她抬起眼:“亡夫曾说过,标题是承诺,内页是实践。”她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卷着手中书册的一角,流露出属于“林曼丽”的感伤用一个已逝之人的话,以及一个充满个人情感的比喻,将问题柔化,“承诺或许美好,但实践的过程,往往……布满尘埃。可若只因怕沾上尘埃,就永远不去翻阅,岂不是因噎废食?所以,评判一本书,或许不该只看它的标题,甚至不该只听别人的评语,总要自己读一读,哪怕只读几页,才能知道它是否与自己的灵魂共鸣。”她微微歪头,又露出一丝属于年轻女子的、略带狡黠的困惑,“只是,若一本书的伪装太过精美,让人连翻开内页的勇气都失去了,岂不是……很可惜?”

      她在说他。用他那套书的理论,反过来指向他本身。他在她面前,何尝不是一本装帧精美、标题模糊、让人不敢轻易翻阅的书?

      沈碧泉镜片后的眸光骤然深邃,像是被这话语精准地刺中了某根隐秘的神经。他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带上了一种全新的、评估稀有物品般的专注。空气中弥漫着旧纸与油墨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思想交锋的火花。

      良久,他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勇气……”他低语,仿佛在品味这个词的重量,“林小姐似乎并不缺乏这种东西。”

      他话锋一转,不再纠缠于隐喻,转身从旁边的书架上精准地抽出一本小册子,是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英文节选本,封面简洁,只有标题和作者名。

      “那么,对于尼采,林小姐是否也曾胡思乱想过?比如,一个人在深渊边缘行走,他依靠的,是来自过去的怨恨,还是指向未来的光明?”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猝不及防地刺向了林慕青内心最深处——她的复仇,与她模糊寻求的救赎或信仰。

      林慕青感到呼吸一窒,握着诗集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不能回避,必须回答,而且必须用“林曼丽”的方式,触及“林慕青”的真实,同时不能暴露分毫。她低下头,看着聂鲁达诗集封面上蜿蜒的外文字母,仿佛在沉思,也像是在借机掩饰瞬间翻涌的心绪。

      良久,她抬起头,目光没有躲闪,反而带着一种被问题触及灵魂的、真实的迷惘,声音轻得像耳语:“怨恨……或许能让人开始行走,但我想,它无法支撑人走得太远,因为它太沉重,也太灼人,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走得越久,伤得越深。”她顿了顿,眼中那丝迷惘更浓,却奇异地混合着一种纯粹的探寻,“至于光明……沈先生,如果一个身处深渊的人,自身都无法确定那光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濒临绝望时生出的幻觉,他又该如何去依靠它呢?或许……他唯一能做的,是先承认自己身在深渊,然后,试着在绝对的黑暗里,看清楚自己的手。”

      她没有给出答案,而是抛出了一个更根本的、属于迷失者的疑问。她没有伪装全知,而是坦诚了不确定,这种脆弱下的坚韧思考,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论断都更具力量。

      沈碧泉彻底沉默了。

      他不再摩挲书页,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书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尘埃仍在光柱中缓慢沉浮。他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不再是舞会上那个略带怯意的美丽遗孀,也不是信中那个感伤求教的学生,更不是刚才那个巧妙引用拜占庭的聪慧女子。她在谈论最后一问时流露出的、混合着脆弱与清醒的真诚,构成了一种独特而动人的风采,像幽暗处独自绽放的花,不为取悦谁,只为完成自己的生命。

      他眼中的审视与警惕,终于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复杂欣赏的探究所取代。那冰冷的隔膜,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了一个决心,目光掠过她手中那本聂鲁达诗集,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似乎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距离,他顿了顿,仿佛下了一个决心:“这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节选本,入门尚可。林小姐若有兴趣,不妨拿去看看。”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素白信封,而非名片,递到她面前。信封上没有署名,封口用火漆封着,印着一个模糊的、难以辨认的私人纹章。

      “下周二午后,我几位研究哲学与艺术的朋友在舍下有一场非正式的沙龙,随意聊聊,不拘一格。如果林小姐得闲,或许会感兴趣。”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递出信封这个动作本身,已包含了超越言语的认可与邀请。

      林慕青接过信封和书,指尖触及那微凉的纸张与粗糙的火漆,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成功了。她不仅化解了他层层递进的试探,更凭借一次危险的谈话,展现了自己灵魂的某个棱角,反而赢得了进入他更私密、更核心社交圈的机会。

      “谢谢沈先生,我一定认真拜读,准时赴约。”她微微屈膝,垂首敛目,将所有的激动与复杂心绪,掩盖在优雅的仪态之下。

      沈碧泉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难辨,似乎想将她此刻的样子印刻下来,随即颔首示意,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层层书架构成的静谧迷宫中。

      林慕青独自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个素白信封和那本小书,仿佛攥着一把通往深渊核心、亦或是通往救赎之门的钥匙。窗外,上海秋天的阳光依旧暧昧不明地照耀着,而她感到,自己正向着那光影交织的、更深的未知,无可挽回地沉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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