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影落》子墨沅安

12、遗书

　　暮春时节，慈幼局后院的老梅树开始落瓣，淡粉的花瓣飘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薄雪。洛淮笙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握着一支狼毫笔，面前摊着一张泛黄的宣纸。他咳嗽了两声，指尖有些发颤——自去年冬天染了风寒，他的身体就一直没好利索，近来更是日渐虚弱，连握笔都觉得费力。

　　王嬷嬷端着一碗汤药走过来，放在石桌上，轻声道：“公子，先把药喝了吧。大夫说你得好好养着，不能总坐在风里。”

　　洛淮笙点头，接过药碗，仰头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他放下碗，看着王嬷嬷鬓角的白发，轻声道：“嬷嬷，这些年辛苦你了。慈幼局的孩子们，以后还要多靠你照看。”

　　王嬷嬷眼圈一红：“公子说的什么话，老奴看着孩子们长大，看着公子为慈幼局操劳，心里高兴。倒是公子，你得好好保重身体，孩子们还等着跟你学写字呢。”

　　洛淮笙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拿起笔，在宣纸上缓缓写下“遗书”二字。笔尖划过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极了去年冬天雪落在梅枝上的声响。

　　“淮笙绝笔，致后世照看慈幼局之人：

　　今吾年二十有五，身染顽疾，自知时日无多。提笔写此笺，非为悲戚，实为托付——托付慈幼局的孩子们，托付后院那株老梅，也托付我此生未了的心愿。

　　忆昔年少时，吾曾是养尊处优的洛家公子，不知人间疾苦。直至遇见许青筱，遇见慈幼局的孩子们，才知何为‘牵挂’，何为‘坚守’。许公子为护洛家清白，为救稚子性命，葬身天牢，尸骨埋于老梅树下。他曾说，等梅花开时，要带孩子们看遍京城春色；他曾将蜜饯塞进阿喜手里，说‘要好好长大’；他曾在乱葬岗递给我温热的桂花糕，说‘别怕，我带你走’。

　　他走后，吾代他守着慈幼局，看着孩子们从垂髫稚子长到总角之年，看着老梅树年年开花，才知他口中的‘人间值得’，原是这般模样。吾扩建慈幼局，添了书房与药庐，并非为求名声，只为圆他当年一句‘让孩子们有处可去’的心愿；吾教孩子们读书习字，并非为盼他们高官厚禄，只为让他们知礼义、明是非，莫像砚王那般迷失心性。

　　今吾身子渐弱，恐难再陪孩子们看明年的梅花。故留此笺，托付诸事：

　　其一，慈幼局的田产与银钱，皆存在城南的‘裕丰钱庄’，掌柜是许公子当年托付的旧人，凭梅花玉佩可支取。这些钱财，需尽数用在孩子们身上——冬日添棉衣，夏日备凉茶，读书需购纸笔，生病需请大夫，万不可挪作他用。

　　其二，后院老梅树，需好生照看。每年花开时，要摘些花瓣，泡成花茶，给孩子们尝尝；花落时，要将花瓣埋在树下，就当是我与许公子，还在陪着他们。树下埋着许公子的棺木，切不可动——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有梅香，有笑声，比任何地方都安稳。

　　其三，孩子们若有愿读书者，需送他们去私塾；若有愿学手艺者，需为他们寻可靠的师傅；若有孩子想寻亲生父母，需尽力相助，莫要拦着。但无论他们将来去往何方，都要告诉他们：曾有一位许公子，用性命换来了他们安稳长大的机会；曾有无数人，为守护这人间的暖意，拼过命。

　　吾此生，未能为许公子报仇（注：砚王已伏法，此句实为念及旧情，感慨未与许公子同赏梅花之憾），未能陪他看遍京城春色，实为憾事。但吾守着他牵挂的孩子们，守着他喜欢的老梅树，也算不负他当年舍命相护之情。

　　待吾去后，无需厚葬，只需将吾的骨灰，与许公子合葬在老梅树下。无需立碑，无需刻字，只需让梅枝护着我们，让花香绕着我们，便足矣。

　　最后，想对孩子们说：莫怕前路漫长，莫怕人间寒凉。若遇困境，便想想后院的老梅——它熬过寒冬，方能开出满树繁花；若念故人，便看看枝头的梅花——那是我与许公子，在为你们祈福。

　　春风又起，梅瓣飘落，吾笔力渐衰，言尽于此。

　　愿慈幼局长青，愿孩子们安康，愿梅香永存，愿人间再无战乱与寒凉。

　　洛淮笙 绝笔”

　　写完最后一字，洛淮笙放下笔，轻轻咳嗽起来。他将宣纸仔细叠好，放进一个木盒里，又将那枚梅花玉佩放在上面——这枚玉佩，他带了三年，温润的玉质上，“淮笙”二字早已被摩挲得发亮。

　　王嬷嬷站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洛淮笙抬头看向她，眼里满是平静：“嬷嬷，这个木盒，你替我收好。等我走后，再交给孩子们中最懂事的那个，让他照着笺上写的做。”

　　“公子……”王嬷嬷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洛淮笙笑了笑，起身走到老梅树下，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带着淡淡的香气。他轻声道：“许青筱，我要来找你了。你说的梅花，我替你看了三年；你牵挂的孩子，我替你护了三年。往后，我们一起守着这里，好不好？”

　　风一吹，梅枝轻晃，像是在回应他的话。洛淮笙靠在树干上，缓缓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后来，孩子们在木盒里发现了这封遗书。阿喜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捧着泛黄的宣纸，一字一句地读给弟弟妹妹们听。老梅树下，孩子们的哭声与梅香交织在一起，却没有绝望，只有温暖——他们知道，洛公子和许公子，从未离开，只是化作了梅香，永远守护着他们，守护着这满是希望的慈幼局。

　　每年梅花开时，孩子们都会在树下放上两碗桂花糕，一碗给洛公子，一碗给许公子。花瓣落在糕上，像极了当年那个冬日，少年递过来的那包温热的桂花糕，带着人间最纯粹的暖意，岁岁年年，从未消散。